上京城中,最先得知蔚池还活着的,不是姜泽,也不是朝中大臣,而是刚从南疆宣旨回京的蔚桓。要问蔚桓为什么知道,其实也是狗屎运。
因着离京后上京城突发状况不断,蔚桓一路之上压根就不敢放松警惕,每到一地,必定会带上随行的小厮,到城中最大的茶肆酒馆坐坐,以便打听南来北往的消息。
而蔚池还活着的消息,正是蔚桓在距离上京城不足三百里外的一处县城,从两个江湖人士口中得知。
蔚桓本就忌惮蔚池,近段日子又心力交瘁,乍闻蔚池还活着,蔚桓并未怀疑消息的可靠性,而是不假思索的勃然变色。
对现阶段的蔚桓来说,回京之后要应对姜泽,已经够他好好喝上一壶,若是蔚池还活着,又安全回京,那他之前做过的事,又如何能瞒得过蔚池的眼?再加上雷雨薇与蔚蓝姐弟的亡故,蔚池若要对他下手,他一个没什么势力的文臣,与麾下兵卒无数的武将对上,焉能讨得了好?
有其母陈氏的言传身教,蔚桓自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地位不如蔚池,也想将属于蔚池的所有全都拿过来,但与陈氏在明面上动手脚经不起推敲不同,蔚桓聪慧隐忍,对蔚池这个长兄,他从来都是友爱和睦笑脸相迎,只在暗中较劲。
也因此,蔚老夫人过世后,陈氏谋害蔚池事发,被楼太后下旨禁足,蔚桓丝毫不曾受到陈氏的牵连,无论是在楼太后还是在蔚照面前,他依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孩童。
之后蔚池被楼太后接到宫中,蔚桓更是小心谨慎。
两年后蔚照回京,蔚池跟随蔚照离开京城前往萧关,镇国将军府便只剩陈氏与蔚桓,后院由陈氏掌权,前院由蔚桓支应门庭。
镇国将军府本就位高权重,在京中权贵之中极有口碑,蔚桓端着镇国将军府嫡次子的身份,加之谦逊温雅的贵公子做派,很快便融入到京中权贵的少年公子中间。
及至蔚池回京成亲,蔚桓已经通过科举走入仕途,蓄积了属于自己的权势与力量。非但如此,还和一门三探花的孔氏定下亲事。
据说孔志高原本不欲与勋贵人家结亲,全因蔚桓自立自强,虽出身尊贵,却能不靠父兄荫庇,而是通过自己努力入仕,孔志高这才松口,决定将孔心竹嫁予蔚桓。
不过这事到底也只是说说,真相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毕竟陈氏与孔志高的夫人陈秋香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这些年蔚桓并非没想过要将蔚池铲除,但一来蔚池本人武功卓绝能力出众,又统领三军位高权重,二来雷雨薇将内宅把控得严严实实,又有肃南王府作靠山,蔚桓虽心思深沉,但总不好插手内宅之事,孔氏也有能力,但在身份和气势上却弱了雷雨薇不是一点半点,几经周折也没能扑腾得起来,而陈氏,那就更不用说了。
蔚桓惦还记着当年陈氏对蔚池下手的事,当年蔚池虽然最终化险为夷,可人都是记仇的,又更何况攸关家族继承与性命?
蔚池之所以一直没动,是因为他没心思与陈氏母子耗,也看不上他们的小手段,可蔚桓却不这么想,他总以为蔚池面上不以为意,在心里却憋着大招,也因此,对蔚池更加嫉妒怨恨。
可恨归恨,不甘归不甘,蔚桓最是识时务,又怎会不清楚蔚池的手段与分量?一个十二岁就敢上战场杀人,十五岁能将敌国成名已久的悍将斩于马下的人,怎么可能会是简单角色?
蔚照已逝,陈氏是继室,蔚池作为一家之主,他若是想找个由头将蔚桓与陈氏分出去单过,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所以这许多年来,蔚桓怕彻底激怒蔚池,从不敢轻易招惹蔚池,只在暗中伺机而动。
可五年前,陈氏趁着雷雨薇生下蔚栩后坐月子故技重施,往蔚栩奶娘的吃食中下毒,害得蔚栩差点中毒,蔚池回府后便下令两府分开单过,如今东西两府也只余家产还没分配而已,这是一种极为危险的信号,蔚桓心中又怎能不急?
也因此,蔚桓与孔志高商议过后,搭上了当时的大皇子姜泽,又在姜泽登基后对蔚池出手时,极尽所能的鞍前马后。
蔚桓原以为蔚家大房已经死光,镇国将军府已经全部落入自己手中,就算他不能染指蔚家军的兵权,可镇国将军府几代人累积的祭田祖产、以及蔚蓝存入盛宇当铺中的金银总该是自己的,却万万没料到会是空欢喜一场,蔚池如今居然还活着!
蔚桓领着小厮风风火火的回了驿站,一路上吩咐队伍加快进程,入京之后第一时间也没回府,只是先让小厮往家中递了话,便趁夜求见了姜泽。
他忌惮蔚池,比忌惮姜泽更甚,姜泽的心性与想法他至少能揣摩个八九分,可他自小便于蔚池相处不多,他虽对蔚池的能力了解,可对于他的心思,却勉强只能窥到一二分。
姜泽这些日子无心后宫,刚准备睡下,便听小太监说蔚桓求见。
大臣们若是没偶十万火急的事,是不会在宫门落锁之后还进宫求见的,要是遇见皇帝正在后宫与美人做某项运动,这岂不是找死的节奏?
姜泽原也以为是南疆有异,亦或是姜沐不愿接旨,更甚者,他连蔚桓是因镇国将军府走水一事,急着要表忠心都想到了,却不想,蔚桓带回来一个令他瞬间便心神大乱的消息。
听罢蔚桓的话,姜泽蹭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他面色阴鸷,神色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愕,声音不稳道:“你所言属实?消息确定可靠?”
蔚池还活着,就意味着他所做的事会被拆穿,一来他以后再想对蔚池下手就难了,二来,蔚池的妻女已死,蔚池与他之间会不会撕破脸皮直接开战?三来,若是开战了,他之前已经将镇国将军府走水尽数推到尹尚身上,尹尚会不会趁机添油加柴?
西北萧关到麻城一马平川,蔚家军有三十万人马,若是蔚池直接反了,难道他要成为启泰历史上唯一登基数月就被拉下马的皇帝?不,绝对不能!可朝臣们若是知道蔚池遇袭的真相,又会如何看他?他还如何凝聚民心与臣心?
还有谁能帮他?事情若是闹开,有的是人愿意看热闹!且不说他才得罪了尹尚,还有原本就与他有仇的姜衍,再加上姜沐与姜澄,墙倒众人推,到时候只怕就连他身边的近臣都会生出异心!
姜泽一时间有些手脚冰凉,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看向蔚桓的目光中带着几丝期许,好希望蔚桓说消息不确定啊!
蔚桓闻言愣了愣,这,他只是听到消息后就急忙忙赶回来了,一直纠结着蔚池还活着他会遭到什么报复,至于消息的真实性,还有姜泽得到消息会是什么反应,他是真的没想啊!再说了,就算他想要立马确定,那也不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能做到的!
蔚桓微微垂着头,面上神色变了变,更加恭敬虔诚的伏低身子道:“陛下,微臣觉得消息应当无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各有各的道,江湖人士自来散漫不拘,因着与朝廷历来泾渭分明,生怕一步小心就会沾染上,他们向来对朝中局势格外关注,也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渠道。
微臣将这二人的话听得真切,他们都是快马加鞭从萧关回京的。据说在传出寻到蔚池的前一晚,安平镇有敌国奸细混入,蔚家军带着大批人马在城中挨家挨户搜查,所抓之人甚多,他们是觉得安平镇不太平了,这才会急匆匆的离开萧关。”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离开萧关几日了?”江湖人有特殊的消息渠道,姜泽自然知道,这消息十之八九是真的,那他布置在安平镇的人手岂不被连根拔起?可转念想,蔚池既能提前控制住安平镇局势,定然是早就得知了一些消息。
萧关到上京城不近,就算江湖人比寻常兵卒脚程更快,最少也要好几日,几日的时间,足够蔚池将军中事务全部理顺!他有些脱力的坐下,目光生寒的看向蔚池,“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消息?”
蔚桓也想到其中可能,他闻言背心渗出冷汗,即便殿中拢着地龙热气微醺,仍是觉得身体发冷,小声道:“回陛下,这二人离开萧关不过三四日,坐骑皆是日行千里的良驹,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消息。”
蔚桓话落便老老实实的跪着不敢吭声,可姜泽半天不吭声,他又小心翼翼的掀开眼皮往上看了一眼,见姜泽神情微愣,不由趁机道:“陛下,蔚池既然还活着,对陛下来说便是隐患,不如趁着消息还未传开,咱们再……”
“再什么?再把他杀了?”姜泽回过神,不等蔚桓把话说完便拂袖将案几上的茶盏杯碟一股脑扫在地上,他目光冰冷的看着蔚桓,语气森冷道:“蠢货,你以为蔚池是死人吗?他能统领三军二十年来未尝败绩,已经栽过一次,难道还能在同样的地方再栽一次!伏虎营与麒麟卫难道是吃素的?蔚池既有余力将安平镇清场,你觉得朕现在派人前去还有用?”
“平时看你挺聪明的,没想到关键时候竟是个蠢货!丁点小事都办不好,朕养你们何用!”姜泽心中怒意翻滚,这使得他胸膛起伏不定,偌大的寝殿里气氛凝滞,他说着又扫向站在门边几乎将脑袋缩到脖子里的桂荣,道:“即刻召谢术昭进宫!”
谢术昭是谢正清的嫡长子,亦是姜泽的大舅,他如今走的正是谢正清以往的老路,明面上在翰林院任编修,可实际却帮姜泽掌管着部分暗中势力,但凡有姜泽不好出手的事,都由谢术昭经办,而带人前往万壑山伏击蔚池,正是谢术昭经手。
桂荣也被这事骇得不轻,生怕姜泽迁怒,忙不迭应声,脚底抹油的出了承运殿。
蔚桓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一颗心忍不住下沉,比之承担蔚池回京之后的怒火,这位的怒火一样不好消受,姜泽虽不见得立马就把他杀了,但却可以将他弃之不用打入深渊,到时候他背后没有依仗,又拿什么跟蔚池抗衡?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谢府距离皇宫虽不远,可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小半个时辰。姜泽沉吟了片刻,直到心神微定,才皱眉问道:“朕的二皇弟可还好?”
这是询问二皇子老不老实的意思?蔚桓秒懂,心下松了口气,组织语言道:“回陛下,二皇子一切都好,陛下封二皇子为镇南王,微臣看镇南王很是高兴,镇南王治下的繁荼郡百姓安居乐业,军队也无异动,与之接壤的南疆人也很老实。”
二皇子姜沐戍边的地方正是启泰以南,与南疆接壤的繁荼郡,繁荼郡多高山密林,与南疆仅一山之隔,而南疆人以部族群居,民众蒙昧尚未开化,尤擅蛊毒,早年姜沐离京之时,姜泽本以为他会死在繁荼郡,没曾想他居然就这样毫发无损的熬过来了,且将治下管理得妥妥帖帖,直到圣元帝大行,也无没出现丝毫差池。
镇南王这个封号,正是姜泽在以为镇国将军府已经不成气候,连同肃南王府也蹦跶不了多久之时定下的。而在此之前,这封号姜泽并未在朝中颁布,包括前往繁荼郡宣旨的蔚桓,再加上贴身伺候的桂荣,统共也就三人知道。
对姜沐来说,这绝对算不上是个好封号。天下臣民谁人不知肃南王府与镇国将军府的关系?上京城中又有几人不知皇室对这两府的忌惮?
姜泽之心昭然若揭,姜沐作为皇室之人,自然更加明白这封号的其中深意。
只要他老实乖顺,不插手上京城的事情,也没有非分之想,姜泽或可让他老死南疆,反之,肃南王府与镇国将军府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姜沐的幕僚与麾下众将士,听闻这个封号俱是气得咬牙切齿,更不要说如今已举家迁到繁荼郡的姜沐岳家程国公府一家。
反倒是姜沐,不仅笑容可掬的接下圣旨,还好酒好菜的将前来宣旨的官员招待了一番,临别又赠了不少仪程。
对姜沐来说,他有没有非分之想不重要,他动不动手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三弟姜衍与四弟姜澄如今都在上京城,姜泽能不能守住皇位,才更为重要。
只可惜,姜沐的心思姜泽并不知情,他此时听蔚桓说繁荼郡一切如常,且姜沐态度恭顺,心中的惊惧与怒气平息大半,稍微沉吟后道:“如此说来,南边暂时可以安稳。”
蔚桓全身心戒备,正竖起耳朵来听着上首动静,闻言忙点头保证道:“陛下福泽,南疆定然平顺。”
姜泽闻言挑眉,居高临下的斜睨了蔚桓一眼,似笑非笑道:“行了,好话谁都会说,你那点心思还怕朕不知道?不就是怕蔚池回京你应对不了,想让朕尽快出手替你解围?”
难道你就不怕蔚池?你就不忌惮蔚池?你如今是装大爷给谁看呢!
蔚桓在心里将姜泽母上的母上问候了个遍,才抬袖拭了拭额角冷汗,神色恭敬道:“陛下英明,可微臣也却是为了朝廷着想,蔚池手握重兵,万一他犯了糊涂,岂非对朝廷与百姓不利?”
这点姜泽心知肚明,他也没想对蔚池留手。
可蔚池好歹是蔚桓的大哥,蔚桓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置兄长于死地,可见蔚桓不仅生性凉薄,还阴狠毒辣,这样的人,留在身边绝对后患无穷。
他冷眼看了蔚桓半晌,见他身上的官服未换,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顿了顿抬手道:“起来吧,此事朕自有决断,念你繁荼郡之行有功,便先回府吧,近些日子也别出门了,先在府中反省反省。”
蔚桓听了前半段句心下微松,可听到后半句面色又是一变,旋即在地上给姜泽磕了个头,默不作声的躬身退了出去。
此时已经三更,宫门口除了值勤的侍卫别无一人,蔚桓被冷风一吹,脑中不由更加清醒。蔚池活着对他来说有利有弊,利在于姜泽忌惮蔚池,只要蔚池活着,姜泽就会自顾不暇,这从姜泽略过曦和院走水一事不提,就可见一斑,他如今虽被罢职在家,局面于他不利,但至少官职和性命是暂时保住了。
而弊,则在于不知此事后续。
蔚桓思索着,姜泽眼下能想到应对蔚池的方法,不外乎两种:一种是继续派人刺杀蔚桓,不死不休。一种是将蔚池遇袭一事,全都推到尹尚身上,以受害者的姿态,同仇敌忾的召蔚池回京,再装出笑脸好言安抚,将蔚池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从长计议慢慢图谋。
第一种的可能性极小,蔚池身边本就高手无数,而他如今已回到安平镇,安平镇是蔚家军的大本营,想要刺杀他哪里是那么容易?若是容易,只怕圣元帝在位时,蔚家军就已经易主,姜泽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必然会先收起爪牙。
第二种的可能性最大,蔚桓早几年就已经归顺姜泽,作为资深的姜泽一系,谢琳与姜泽到底是如何夺得这皇位的,再没人比他更加清楚。
如今姜衍已经回京,姜泽首先要针对的是姜衍,其次才是蔚池,他会迫不及待的对蔚池下手,不就是怕姜衍与蔚蓝的婚事提上日程,蔚家军会成为姜衍的助力么?
行军之人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诸事共通,姜泽登基不过数月,在朝政尚未肃清,又针对蔚池下手失败的前提下,日后行事只会越发谨慎。
谢琳与姜泽爱惜羽毛,也不计较手段,而尹尚在洪武帝跟前并不得宠,这母子二人完全可以将事情推到尹尚身上,一来,可针对蔚池遇袭一事,对蔚池本人以及天下臣民有个交代,二来,可撇清他与尹尚的关系,彻底掩盖他曾经谋害蔚池的事实。
可反过来,姜泽若是采用第二种方法,这便于自己大大不利。
姜泽对蔚池下手,自己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他如今既要暂时安抚住蔚池,就断然没有放过自己的理由。
蔚桓思及此不由得狠狠皱眉,心中暗忖,自己还有什么筹码可以用,又有什么方法可以扭转局势。
逃?此时他身后应该已经跟了暗卫,又能逃到哪里去?
更何况,就算他能逃得出去,一家老小也逃不了,且姜泽一旦发现自己打算,想要往自己身上安插罪名只会更加便利,自己到时候不但要将谋害兄长的罪名坐实,说不定还要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而自己之前曾与尹尚接触过,那就是现成的证据。
不逃,那就意味着需要有人能继续牵制姜泽,至少要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暇分心,腾不出手将枪头对付自己。而朝中有能力牵制姜泽的,除了蔚池,便只剩下睿王姜衍,可前者与自己有仇,后者也不见得就会接受自己投诚,余下的,便只有岳丈孔志高。
想到孔志高,蔚桓又不自觉想起孔氏,心中顿时升起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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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我写得有些晕,估计蔚桓实际上也有些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