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对发妻张氏很是敬重,闻言接过热茶猛灌了两口,又囫囵抹了把脸,才拍着张氏的手沉声叹道:“夫人有所不知,此事不仅攸关朝局,也涉及到杜家的身死存亡,为夫不得不慎重。”
事到如今,杜威也无意再瞒张氏。通过与蔚家二房的接触,以及他为官多年的经验,蔚池遇袭失踪之事,只怕与新帝难脱干系。
新帝虽然还没明确表示要对杜家动手,杜家也暂时安稳,但这安稳却如同建在砂砾软土之上的房屋,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倾塌。
新帝并不是杜威想象中的圣明君主,他甚至狭隘心狠得没有底线,试问,一个能伙同臣子伐害功臣的人,又怎么会是好相与的?
杜家被这样的人盯上,想要脱身只怕千难万难,而谢太后同样贪婪狠毒,他们一旦在杜家身上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只怕是宁愿毁掉,也不会让其继续存在,到时候等待杜家的,将会是死路一条。
杜威思及此处,不由万分庆幸自己已经将老娘和儿女送走;但转瞬想到母亲至今还未传来平安信,又不免心中担忧。
杜夫人张氏闺名丽娘,是连云山下葫芦镇一位张姓秀才之女,从小被秀才当小子教养,性子通透豁达,马上功夫也极为了得,她十六岁就嫁予杜威,陪着杜威一路上京赶考及至外放赴任,十几年来同甘共苦任劳任怨,又为杜威育有两子一女,夫妻二人向来感情甚笃,杜威在政事上也并不避讳这位结发妻子。
听杜威如此一说,张氏也不由端肃了神情,抬手挥退屋中伺候的下人,出声问道:“老爷可是为了此事,才将母亲和螺哥儿佩姐儿送走?”
张氏并不是浅薄无知的性子,几日前杜威接下旨意彻查镇国将军府走水一案,下朝后并未立即去衙门,而是直接回了杜府给荀老夫人请安,期间耽误了小半个时辰才出的门。
当时张氏正与府中管事议事,母子二人具体商谈了些什么,张氏并不知情,只婆母荀氏在杜威出府后,当即便提出要带着两个孩子回西海郡老宅省亲,且午饭后就出发了。
张氏当时虽觉有异,但一来她信任杜威,二来荀老夫人自来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又每年都会回西海郡一趟,是以张氏也没深究,如今看来却是事态严重了,若非如此,杜威也不会在接下圣旨的当日就让婆母和两个孩子离开了上京城。
杜威面色歉疚,轻拍着张氏的手点点头,“就知道此事瞒不过你,我原还存着几分侥幸心思,想着若是能将镇国将军府走水一事查清,也算是有惊无险,便先不告诉于你,也省得你担心。但这几日多番探查无果,陛下又催着结案,我这心里也没底了。丽娘,是我没用,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老爷何时跟我外道了?咱们夫妻一体,自然是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张氏虽暗怪杜威没有早早与她商量,却也知道杜威是出于一片好意,当即反握住杜威的手轻声开解,又道:“老爷别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一般只有遇到抄家灭族的大罪,臣子们才会把家中老小悄悄送走,张氏对杜威的性格颇为了解,心道此事多半与皇室有关,否则杜威不会如临大敌。
杜威点点头,起身负手在房中踱步,神色凝重道:“如今京中局势已乱,彻查镇国将军府走水一案,原本不算大事,差事没办好,顶多是被降职或罢官,但如今新帝初立,有大哥这层关系在,此事就断然没有轻易了结的可能。”
张氏闻言起身走到门边,先是吩咐了候在门外的丫鬟嬷嬷们将房门看好,这才返身,皱眉道:“老爷的意思?陛下此举是冲着大哥去的?”
杜威虽然没将话直接挑明,但张氏聪慧,只稍微一想就明白其中深意,她顿了顿不由心下微惊。
如今想来,倒是真的不符常理,皇帝若真的有心想要查镇国将军府走水一案,理应将此案交由刑部或者大理寺、亦或是干脆三司共同查案,但他却偏偏将此案交给了京兆尹。
交给京兆尹也不是不行,但据张氏所知,杜威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却是丝毫线索也没查出来。想必皇帝让杜威查案是假,想要借机为难杜家才是真。
眼下蔚池已死,蔚家军群龙无首,暂代萧关守将、统帅三军的正是大哥杜权。若皇帝的本意是为了拿下蔚家军的兵权,又还有什么比控制住军中将领的家眷更为直接有效的?
张氏想到此处不由心中揪成一团,若此事当真,那杜家的处境可谓是岌岌可危。
张家与杜家都是葫芦镇人,当年张氏虽然年纪还小,但却对杜家的情形一清二楚。自家夫君与大伯年纪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父亲,是由婆母荀氏拉扯着长大的,母子三人日子过得艰难,甚至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又遑论习武和读书识字?
杜家能有如今的境遇,全赖蔚池照拂。
这一切都是蔚池将杜权带入军中,杜家的日子才开始改变的。蔚家对杜家有恩,大哥也对蔚池忠心耿耿,如今蔚家军由大哥统领,皇帝此举用心险恶,既想谋夺兵权巩固皇权,
又想胁迫杜家,陷杜家于不义。
杜威见张氏面上闪过了然,肃容点点头,“不仅如此,为夫这几日因着查案,与蔚家二房多有接触,虽然别的线索没查出来,却发现蔚将军夫妇之死,应当与蔚家二房有关。”
张丽娘沉着脸,名门望族的家族内斗自来激烈,自杜威踏入官场,这样的事情她听过的、见过的已经太多,可谓是屡见不鲜。
“也就是说,陛下让老爷查案,本意是为了保住蔚家二房?”
张氏心念急转,只觉得惊骇,连自家老爷都能看透的事情,没道理皇帝看不明白,所以皇帝此举,既是为了拖杜家下水,也是为了试探杜家的心意,说白一点,更是为了包庇蔚家二房;又或者干脆是说,蔚池夫妇之死,根本就是出于那位授意!
杜威与张氏的视线对上,肯定的点点头,“这正是为夫觉得棘手的地方。”
“老爷可有什么打算?”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说到底,又有几个臣子能心甘情愿为了君主而死?尤其这君主还是个心胸狭隘为人狠辣的。
张氏心中沉吟,想到婆母和一双儿女已经被送走,心下不禁微微放松几分,问道:“母亲现下可是已经到了萧关?”
既然婆母不是为了回乡省亲,那应该是已经去了萧关。
“还没收到回信,估摸着也就这两日了。”杜威摇摇头,心知张氏担忧,又安抚道:“我已经给大哥写信,又让长风带了八名军中好手随行,路上安全应该是没问题,大哥收到信后自然会有计较。”
“剩下的你无须担心,我这两日就将案子给结了,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两日之后就能见分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杜威也是无法,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案子给结了,看皇帝的态度再做打算。
张氏点点头,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在杜家的根基不在京城,大儿子杜文涛前两年就去了军中历练,如今母亲和次子、幼女也去了萧关,大哥大嫂都是极为宽厚的人,就算他们在上京城出了什么意外,也没什么后顾之忧。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杜威微微沉吟后,又思忖道:“其实,事情也未必就如咱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此话怎讲?”张氏闻言若有所思,朝中局势她不如杜威了解得透彻。
杜威脚步微顿,在绣着锦鲤嬉戏的雕花屏风前停下,他稍显平凡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精光,“说起来,陛下想要一时半刻在朝中只手遮天只怕不易。”
张氏想了想,道:“可是与三皇子留京有关?”
杜威点点头,在张氏身边坐下,喝了口茶徐徐道:“陛下让三皇子留京,封了睿王,进了宁王派系的户部任职,四皇子封宁王,进了三皇子派系的工部任职。今日又下旨让睿王前往黑河郡清查税银贪墨一案,而在此之前,户部尚书高明桥与宁王殿下走得极近,只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此举,是打着让睿王与宁王相互掣肘的主意。这原也没什么,帝王之术,自来如此,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咱们这位陛下有些操之过急了。”
张氏明白,杜威所言非虚,睿王的生母罗皇后死于谢太后之手,睿王与谢太后母子素有旧怨,这几乎是全启泰、甚至是四国高层皆知的、公开的不算秘密的秘密。
睿王留京,就算是皇帝不对睿王下手,睿王也会找准时机对谢琳母子出手,偏皇帝才刚登上皇位,便急不可耐的凑上前去撩拨。历代帝王,有几个不是登基数载,才能肃清内政,将皇权稳稳握在手心的?
皇帝莫不是以为睿王自小离宫,就真的一无是处,是个可任由人掌控生死的木偶架子?三公难道还能是吃素的?
就更不用说宁王了,那虽然是个表面上看起来纨绔跳脱的,可几年前苏昭仪过世,宁王也不过十岁出头,他能在谢太后母子手中留下命来安稳至今,又怎么可能是个心思浅显的?
别管这二人平时表现得如何,只看他们的成长轨迹,这知道二人大约是心性坚韧又善于隐忍谋划之辈,他们又怎么会轻易如了皇帝的愿?皇帝此举又何止是操之过急,照张氏自己理解的来看,这跟上赶着找死差不多了。
“真如老爷所说,这倒是咱们的机会了。”张氏想明白了笑着道。
杜威颔首,“夫人言之有理,这场博弈才刚开始,虽说陛下稳居高位,但他要以一敌二,甚至是以一敌三,谁胜谁负,结局委实难料。今日朝堂之上,睿王应下去黑河郡之后,宁王虽表现的不甘愤慨,可谁又能保证,他二人会不会转眼间就达成了共识,直接调转枪头对准陛下呢?”
更何况,新帝的心性着实不怎么好,除了刚愎自用心胸狭隘,还阴晴不定歹毒狠辣。
朝堂如战场,虽没有硝烟那也是战场,从来就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宁王的生母位份不显,眼下他之所以抗争,大约不过是想要在荆棘中杀出一条路,所求不过是安安稳稳活着。
在睿王尚未回京之前,他与睿王素无交集,二人之间并无深刻到化解不开的仇怨,若二人真的想要联手,也不过是寻常普通之事,倒是比二人针锋相对的可能性高出许多。
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杜家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全赖蔚将军提携照拂。
杜威喝着茶沉思,大哥杜权为人忠厚,跟着蔚将军驰骋沙场多年,皇室对蔚家军的那点心思,想必大哥心知肚明。对于蔚将军遇袭失踪一事的内情,大哥兴许比自己还要了解几分,他又如何肯对新帝俯首称臣,轻易让新帝染指蔚家军?
想到大哥杜权那宁折不弯的性子,杜威微微眯了眯眼,既然如此,他留在上京城中,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丽娘,要不你也回老宅吧?”杜威想了想,目光柔和的看向这个跟着他一路走来,经历时光流转已然韶华不再的女人。
张氏闻言白了杜威一眼,随即轻轻摇头,二人少年夫妻,杜威心中所思所想,她又如何能看不出来?
“老爷莫不是累糊涂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就是回了老宅又能如何?该来的终归要来,涛哥已经十七,螺哥儿和佩姐儿也都十三了,有母亲和大哥大嫂看顾他们,我并不担心。反倒是你,上京城里风雨飘摇,我留下来,即使帮不上什么忙,能打点好后宅也是好的。更何况,若真如老爷所说,我这个时候走了,岂不是更加招人眼?”
杜威闻言一怔,继而含笑点点头,看向张氏道:“看我,还真是忙糊涂了,竟不如丽娘你看得明白,只是,又要辛苦你了。”
杜威说着垂下头来,张氏嫁给已经十几年,这十几年来,张氏跟着他东奔西跑,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任上,就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如今要张氏跟着他一起冒险,杜威心中饱含愧疚,可他还别无选择。
张氏的话说得都对,不说张氏现如今离开会有多么惹眼,只他日后所要谋划的事,后宅必须要有人打理。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张氏见他这副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眼角浮现出几丝笑纹,“官场的尔虞我诈咱俩已经见识了不少,眼下虽然形势逼人,但再是困顿,又如何能比得过初入官场时的战战兢兢?”
杜威吁出一口气来,看向张氏点点头,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室内沉闷顿时一扫而空。
这是两人多年来养成的默契。杜威出身贫寒,张氏也出身不显,二人身后皆无家族可以依仗,杜威能从小小的县丞一路升任至京兆尹,其中艰辛着实难以计数,但再难,他们也携手一起趟过来了。
“行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已经累了好些天了,我先去准备些吃食,你下午还得上衙。”张氏说罢笑着起身,一面吩咐丫鬟婆子们打水伺候杜威洗漱,又一面拿了糕点过来让杜威先垫垫肚子。
是夜,玄墨阁中烛火摇曳。
“三哥,这些都是可用之人。”姜澄一袭黑衣,一面翘着二郎腿歪在软榻上吃东西,一面从怀中摸出本小册子递给姜衍。
姜衍接过,大略翻了两页,看向姜澄,有些意味深长道:“苦心经营多年,若名单上的人真的行贪墨之事,三哥可不会留情。”
姜澄不以为意,拍落手上的糕点屑摆手道:“没事,贪官污吏么,该杀的杀,该砍的砍,不用给弟弟留面子。”
当年苏家满门被屠,姜澄虽疑心是谢琳所为,但若是没有当地的贪官污吏做帮凶,他母妃又怎么会家破人亡入了宫,最后落得个凄凉惨死结局?
他之前之所以没动这些人,不过是觉得这是姜泽的天下,他无须操心,如今三哥回来了,那情形则又另有不同,“三哥,你最好把他们都大卸八块,再把他们贪墨的银两全都拿了,带回上京分给我一成。”
“你可是掉进钱眼里了。”姜衍状似无奈的摇摇头,将册子收好,又道:“我已经安排人手盯着蔚桓和孔志高,你留意着谢正清。”
“知道了,三哥放心。”姜澄毫不犹豫的应下,思索片刻后,又目光灼灼的看向姜衍道:“三哥,你会如此爽快的答应去黑河郡,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几日前与姜衍的一番谈话,让姜澄清楚意识到自己到底是有多蠢,二人商议之后,俱是把目光投向了目前尚在禁足的孔志高,尔后蔚蓝在信中对岷独峰和尹卓的分析,姜衍也对姜澄如实相告,姜澄私以为自家三哥不会如此轻易的轻忽真相,是以才会有此一问。
姜衍含笑的看了他一眼,目露戏谑道:“这么看你倒不是很笨,当初怎么就栽在孔志高手里了?蔚池乃启泰功臣,若孔志高真有通敌叛国之心,再加上纳木错的高徒尹卓,萧关形势必然严峻,我必定是要去看看的。”
姜澄点点头,“确实如此,总不能边关打起来了咱们还一无所知,也就姜泽那个蠢货还有心思搞内讧,自以为坐上龙椅就万事大吉了,哎!”姜澄说着又坐直身子,撇嘴道:“李洪那厮是曹奎的心腹爱将,三哥要去萧关,怕是不好甩脱他。”
姜衍对着烛光转动手中的白玉杯,烛火下杯身轻薄剔透,映照出一层忽明忽暗的灰黑暗影。他面色沉静道:“李洪是曹奎的人不假。可天下之事大多利字当先。”
“曹奎此人圆滑,心思极为巧妙,他能于万军之中得了父皇青眼,十年间由从四品守将爬上正一品北征军统帅的位置,不但授封国公,还将唯一的女儿送进宫做了皇后,其胆识手段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审时度势。
而李洪十四岁就投在曹奎帐下,二十三岁为将,当然也不可能是蠢货。此去黑河郡,姜泽派李洪随行,不单你我看得出他的意图,李洪和曹奎自然也看得出。
曹奎把李洪当亲儿子栽培,谢琳和姜泽之前就竭力打压曹奎的亲子曹芳霖,使得曹芳霖只在户部供了份闲职,但实际上,却行着商贾之事经管鑫源票号;曹奎对此只怕是早就心怀不满,不过是碍着皇后的面子,才会隐而不发。
若姜泽为了在东郊大营安插自己的势力,又朝李洪下手,无论姜泽私底下是如何与曹奎分说的,曹奎面子上又是如何应承,他心中对谢琳和姜泽的不满只会更深。”
姜衍说到这看了姜澄一眼,淡笑道:“此行若是李洪安然无恙还好,若是李洪殒命,曹奎和姜泽之间难保不会陷入僵局。”
“三哥的意思?”姜澄双眼发亮,毫不掩饰眼中的崇拜之色。
姜衍垂眸,搁下茶杯往锦榻上靠了靠,道:“只要李洪不犯蠢,萧关之行并不难办。”
“要是他犯蠢怎么办?三哥,咱们可是要……”姜澄做了个杀鸡摸脖子的动作。
“不到万不得已,我还不想动他。启泰国目前虽看似风平浪静,但实则内里暗潮汹涌。姜泽登基未久,三国虎视眈眈,蔚池失踪,启泰不仅损失一员猛将,与肃南王府也生了嫌隙。朝中可用之人不多,能不杀就不杀吧,更何况咱们与曹奎一系只是政治立场不同,关键时候还是能用的。”
姜澄翻了个白眼,对姜衍的话内心认同,却总觉得有些不甘,“曹奎毕竟是姜泽的臂膀,迟早是生死仇敌,三哥又何必手下留情?”
姜衍摇摇头,“不急,姜泽根基未稳就已经开始动小心思,曹奎就算面上不显,心中却不免与他离心。如今皇后无子,你道曹奎所图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