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苏沉梦按着谢清迟的建议去找了此地有口皆碑的牙人张五,看的第一处院落位于柳儿镇角落,主人家已举家迁往万宁县中居住,托请张五平日看照一二,帮忙赁出去。
张五平日经营着一间茶水铺面,他为人算是实诚,又好讲个义字,多年来积攒了一些声名,常有附近村民及镇上的人到他铺子里要上一壶茶对坐闲磕牙,因此他也算是这柳儿镇方圆几里地消息较为灵通的人。
他自然十分清楚苏沉梦就是那个被谢清迟连夜抱回柳儿镇的姑娘。
两年前谢清迟孤零零一个人来到柳儿镇时,也是他帮忙找的院子,当时谢清迟还是个沉默寡言的伶仃小儿郎,现如今已经靠自己过出了一点样子。
只不过在张五看来,谢清迟家中没有长辈帮忙照看,他自己又年轻没什么岁月积淀,对人没个防备,很是单纯,看着道边有个可怜的,就敢抱回家去,也不怕被盗尽家财。
但有的人就是这般,自己过得也不见得有多么好,人生也不一定满是幸福欢乐,可就是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
张五曾见过,谢清迟不知从多远的地方冒着风雪背着一个差点冻死在雪地里的老乞丐,回到镇上送进了南府善堂,也听人喝茶时论起过那个几次给南公府送养善钱的货郎儿。
在这个世道上讨生活并不容易,人心肠得硬啊,谁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可张五想了想,若自己老了躺在风雪中,或者某日成了流民,却着实是想遇上像南公,像谢清迟这样的人。
谁落难无助、自己救不了自己时,不想遇上一个好人拉扯自己一把?
况且良善儿郎,谁见了不喜欢?
张五这般想着,在一旁带路,途中瞥了一眼苏沉梦,这姑娘夜里被谢清迟用衣裳裹着带回来,他不好因此乱猜人家的来路与出身,说不定是好人家的女子遇到歹人了呢?
但想来身上也肯定没钱,赁院子很可能用的也是谢清迟的钱,便笑着问道:“姑娘与我们谢小郎可是亲旧?”
苏沉梦摇了摇头,道:“以前......并不相识,而今他帮了我许多,以后应是恩人亲旧。”
张五不免多看了她几眼,觉得她着实不像是个浮浪骗人的女子,可人不可貌相,谁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呢?镇上也不是没有被这样骗过的。
张五状似无意地笑着说道:“这孩子心肠软,平时又十分有礼,他若要帮你赁院子,怎的没有同你一起来看?一会儿若是瞧上院子了,也不知跟他想的价钱是否相宜,还得他再跑一趟到我铺子里送钱来。”
苏沉梦大约觉察到张五的意思,心中颇觉无奈,但也只能说道:“倒不必劳烦谢小郎,我离家时家里人给的银钱应是足够赁院子的,此事我能自己定的。他帮我一时已是难得,我却也不会一直赖着他。”
“哦,哦,是,你看我这脑子......”听她这有家有口有银钱,似乎还不是个只晓得巴着好人喝血的,张五又直接换了个话题:“姑娘家在何处?年方几何?到我们柳儿镇可是有什么缘故?”
苏沉梦说道:“今年二十。”
张五不免有些遗憾,客套地说道:“家中孩子们可还听话?”
苏沉梦生生被哽了一下,同他一起站到一处院落门前,道:“我还未曾婚配。”
“呦!”张五对此很是诧异,道:“为何啊?都这个年纪了,家里人不帮着操心?”
苏沉梦淡淡地说道:“路上遭了难,家里没人了,就剩我一个。”
张五适时收住了口,取出钥匙打开院门,带着苏沉梦进了小院子,看了一会儿屋子。
纵是此处本就再无第三个人,他也还压低了声音说道:“姑娘觉得谢小郎如何?他家中也没人了,你俩若是过到一起去,勤快本分,互相支应着,日子也差不了,过两年攒些家底都能自己买房子了,何必还费这个银钱重新赁院子呢?”
苏沉梦自幼长在仙门,所受教育与俗世不同,从未见识过乡邻突然一拍脑瓜就觉得某两个人很是般配,立即热心地帮着说媒这种事。
仙门中人所受约束较少,若有心与谁结为道侣,多是自己表达心意,不好意思诉说时,也会请中间人帮着表明一二。
因而她听着张五这般清晰地给着他们规划未来,很自然地就以为是谢清迟中午出门时请张五帮忙同她说明心意,促成此事的。
她认真地想了想,现如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修炼,暂时顾不得其他,倒是得令他失望了,因而对张五说道:“我暂时不想谈论婚嫁之事,还请......”
还请告知他。
只是张五定然会告知他的,她只需说明自己的想法,又何必再多说?多说只会显得她似乎有多么急迫的不情愿一般,恨不得拿刀剑划出一条界线来,让他别再妄想了。
张五本就是临时起意说的这话,这一方不接茬子,另一方说了也白说,他自然是不会再在谢清迟面前提起了。
偏他为了找回点话题,又道:“既然姑娘无意,那咱们的话就到这儿不提了,姑娘也没有家人帮着张罗,将来若是有瞧上的,也别见怪,我可帮着去说说。”
苏沉梦心中更是觉得谢清迟请托张五来说此事,但也只能颔首道:“多谢。”
苏沉梦也并不十分考虑居所环境,看的第一处院落水井什么的都还算齐当,便直接定了下来,先去银楼将一块金子兑成了现银,又去张五的茶铺里交银子、签文书。
回去的路上,她心中莫名有些不太想面对谢清迟,甚有些踌躇,在街上走了一圈,终是买了些点心带了回去。
她进门时,谢清迟正在院中将货物往擦洗晾晒干净的货担里放,听着门响,便昂首望着她,很是好奇地问道:“如何了?定了哪处院子?”
她踱进院中,将点心放在梨树下的小桌上,轻声说道:“说是周家的院子,我看着都好,直接定下了。”
“哦,”谢清迟收回目光,一边往两奁放置货物,一边道:“张五叔做事实诚,周家那院子我知道,什么都全乎,听说一年四两银?”
苏沉梦点了点头,道:“是这个价。”
“不贵。”谢清迟拿过一小匣小铃儿往奁里放,这是小姑娘们喜欢在编手链时拿来做装饰的,一匣子铃儿叮叮玲玲,清脆如落石之溪,“我这里一年也得三两多,周家那里比这里还好上一些,这个价钱合适,你住着也能舒适一些。”
苏沉梦将一块金子放在点心旁边,道:“那我现在就过去了,收整一番。”
“啊,好,我帮你。”
苏沉梦道:“不必了,都是些小事。”
谢清迟未曾看见她又往桌上放了金子,起身随她出了门,含笑说道:“那明日我去找你,那里是新住进去的,总得置办些什么,我奁里有的,先挑拣出来给你送过去用。”
苏沉梦刚刚拒绝了张五代为转达的话,并不愿再多麻烦他,说道:“多谢,只是不必了,那里不缺什么,桌上的点心你记得尝尝,不知合不合口味......承蒙照顾了许久,若是有什么用得上我的,不必见外,直接来找我。”
谢清迟笑道:“姐姐不必客气。”
苏沉梦抿唇笑了一下,走到巷口时,道:“快回去吧,我走了。”
说着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谢清迟眸中光亮渐渐黯淡了几分,可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感觉。
等回到院中准备去拆点心时,看到了那块金子。
他并未多想,立即拿着金子去追苏沉梦想要还回去,路上老槐树旁说书人的声音飘到他耳畔:
“诸位看官,你道这道旁携笼割草的老妇人是何人?
正是当日教北霄星君识别北斗星的小女娃,而今六十载光阴暗度,北霄星君仍是少年模样,亦已功德圆满,即将位列仙班。
此番故人对面相视,那老妇人双目早已浑浊,辨认许久,忽老泪横流,道:‘原君已得道成仙,幼时伙伴只余你我,当年之人,怎知今日天壤之别?愿君九天之上,万万千千年,顺遂安康。’
阔别五十载,星君既见家乡所存唯一故人,已无挂牵,留金银无数予老妇人,而后临风而去,万里云天,不见仙踪......”
谢清迟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若是有朝一日苏姐姐得道飞升,他或许就会是神仙故事里,那个最早出现,又在最后出来见证仙踪,并对此无比感叹的不重要的小角色。
在她的故事里,他或许连点缀都算不上,与那些常见的“某城士子”“某生”“老丈”“樵夫”“南国客商”一般,最终在她的故事里,得一句“那老迈货郎何曾想到,一别五六十载,当日那落难女子,仍旧青春貌美,早已超脱尘俗,位列仙班。”
他不是不愿为她高兴,他只是觉得,高兴之余,可能会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