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迟睁着眼睛看着日光渐渐从墙上斜了下去,幽暗渐渐漫了上来,好让他藏身其中。
他在黑夜中仍睁着眼睛,脑中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却一直集中不了思绪。
当时本就是危险情境,火势突然起来时,他还曾害怕她会被烧死,可浮烟散去,她并非是焦黑的尸首,他当场愣怔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用自己的外衣裹住她,将她连夜抱了回来。
他从未那样直观地见过女子的身躯,不知是被那一段雪白吓到了还是怎么,那时的情景已然深深印在他脑中,总之他就是不能像以往那样坦荡地面对她。
他看着她昏睡着躺在被子里时,能想到她不着寸缕的样子,看着她站在他面前时,能想到她不着寸缕的样子,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的影子,也能想到,还是下意识地从脑海里冒出来,有时他甚至会无意识地放任自己想了许久之后才陡然惊醒……
这很下流,也很无耻。
他想,稍微正直一点的人都不会翻来覆去地回想一个女子在昏迷不醒的状态下袒露的身躯,这让他觉得自己不仅卑鄙还很脏污,简直是个小人。
苏姐姐不但耗费寿命与心血救了他,还当他是个没有邪思的人,他怎么能总想着这些不该想的事情?
他懊恼地抓着自己鬓边的头发,转身趴在床褥上,将脸埋进枕头里。他又觉得自己应该是实在没见过那种场面,突如其来地让他看到了,所以才这般挥散不去。
他闭着眼睛强制令自己去想货担里的货物,算算本钱,计计利润,这才有些开心,这般熬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睡了过去。
苏沉梦又飘进了那片孤渺天地,仍是着五色霞衣,高鬟雾髻飘于空中,她望着山河之绵延不尽,却没有再见到那颗玉珠。
她猜测这里或许是玉珠里的秘境,可实在不知为何玉珠总会将她拉扯进这片天地之中。
她闭上眼睛试图将意念退出这里,却可听鬓边步摇因风而动,耳畔珠玉细细清鸣,河水缓缓流动,山风飒飒而来,这里的每一寸天地,她似乎都能感应得到,它们好像就是她的筋骨、血液、肌肤。
许久她缓缓睁开眼来,果然未曾离开。她索性抬手挥散眼前云雾,在空中遨游,倏尔在东,忽而在西,远在九天之外,又落于沉渊之中,飘飘摇摇,宛若梦境。
也或许就是玉珠塑造的一个梦境。
沉渊之中,忽有一道明光自平静的水中绽开,渐渐翻卷成一片巨大的漩涡,一声声念诵从明光漩涡中传出,苏沉梦挥手拨开周身的水向后退了许久,却忽地被水推进那片明光之中,这光耀竟激得她双眼有一瞬的失明。
“神……神……神女……”
数十人叩首在地念诵着祝祷之词,只有一个未曾认真念诵祝祷之词的中年男子大睁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祭台上突然显现的神明。
他旁边的老父亲低着头一边念诵,一边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上,迫使他低下头来。
那人却激动地摇着他老父亲快要散架的肩膀,大声说到:“爹,你快看祭台上,神女,是荒山神女!是荒山神女!”
听闻此声,众人皆迅速抬起头来,正在祭台前拿着一根孔雀长羽蹦来跳去的大祭司也缓缓停了下来,看着众人眸中反映出的一片五色霞光,额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紧紧攥着孔雀长羽缓缓转过身去。
黑砖祭台之上,立着一位近乎与荒山同高的神女虚影,遍身绮绣,高绾云髻,环佩清鸣,明明烨烨,周身浮荡着温和的浅金色光晕,正微微敛眸,静静地看着一地叩拜之人。
她的云履近乎占满了那方祭台,却并未将之踩塌,远远看去,她似乎是立在祭台上的,可离得近些,却可以看见她飘动如波澜的裙摆下,云履轻轻飘浮于祭台上。
与凡人相比,神女十分巨大,她飘荡的裙带似乎都可以承载着数百人飘往九天。
她像是从山顶凿到山脚下的一尊雕像,带着上古而来的宏阔而温厚的神威,令人见之生畏,不由得自觉渺小。
大祭司的头几乎快仰到后背上了才勉强瞥见云雾中神女的脸,他忽地双腿一软差点也跪在祭台下。
神明降临这件事将他弄得头皮发麻,不知这神是真是假,这不是他们提前计划的场景,那只耗子精好像也化不成这般令人生畏的模样……
可是大祭司想来想去都不知道这个神的虚影是哪里来的,他自己就是个跟着假冒的聆神者一起养了只耗子精在乡村里到处招摇撞骗的,哪能念几句胡乱写成的祝祷词便召来真神?
他对自己的认识是十分精确且到位的,自己是个什么水平他是清楚的,不但绝无通神的能力,甚至方才连祝祷词都念错了好几处。
不过他向来都有个精妙绝伦的点子,那就是嘴里尽量胡乱乌拉,以遮盖他随时都有可能忘词的可能。
召来真神?就他?呵。
那可是想都不必想的,今天这震撼的大场面或许只是那耗子精突然奋发图强,在偷奸耍滑的空闲外悄悄努力,仅仅只是为了含泪多收些信徒的供奉。
它真的……他哭了。
他因自己同伴厚积薄发,将事业做大做强的不懈努力而深受感动,并表示一定不会辜负它,在这里骗完这一场之后,必定要好好放肆一把。
大祭司揩了揩激动的泪水,挥了挥手中的孔雀长羽,昂首向跪拜在地的村民说道:“这便是荒山山神,山神显灵,可令尔等无灾无难,若有所求,诸位可向功德箱中投上供奉以显诚心,当然,心越诚,今年你们这儿便越加太平,必然是一年风调雨顺。”
村民皆跪拜不停,来之前他们有的想求今年生个儿子的,有的想求今年娶个媳妇的,有的想求家里母猪多生些崽的,可当真的见到神人显灵,那种倾压感恢宏而下,神毫不在意地微微甩一甩衣袖便可将他们捻成粉末,他们哪里还有向神索求的胆量,只是不停叩拜着。
大祭司双手拢在丹田处,一脸仙风道骨,鬓边长须飘飞若仙,淡淡地说道:“神想从你们之中挑选侍者带往荒山神宫,可有未出嫁的女子愿意当神的侍者?”
村民中有一位老太太颇为腼腆地站了起来,甚有些自荐的勇气,道:“我这辈子都没出嫁,想来就是为了侍奉神女。”
大祭司语重心长地说道:“老人家,这些事情就交给年轻人吧。”
又抬手一指,指向两位虽身着布衣却年轻貌美的女子,这两位是耗子精提前告知他要选的对象,“神选择了你们,今夜便随我等上山奉神吧。”
两位女子旁边的中年女人一脸喜色,不停叩拜道:“多谢神女,多谢神女,挑选了我女儿去神宫当神仙!”
苏沉梦似乎被困在了祭台上,只能这般无声无息地站着,说不出一个字,做不出半个表情。
她分明清楚那祭司不是她的祭司,传达的也并非她的想法,可她却根本说不得话。
况且,神?
她配做什么神?
她无功于此地,也未曾做出过何种巨大的贡献,哪里配立神坛,受人顶礼膜拜?
她想说什么,却只能淡漠地垂眸俯视众人,像看着小小的蚂蚁。
这个视野令她无比恐慌,原来,人可以这般渺小,趴在神脚下,像一群没有头脑的各色星点。
她极力想要说话,想要动一动手指,却根本不行,像是泥胚里封着的神灵,挣脱不开这方寸之地。
听着那大祭司还要那女子去奉神,她想都不必多想便知他要做什么,心中越来越急,若是因她的现身之故害了两位无辜女子,她当真不敢想象。
心缓缓提了起来,却听“轰隆一声”,她脚下的祭台塌了。
祭台化作飞灰,人的神会步入人间,不需高高的圣坛。
苏沉梦忽得自由,正要抬步向前,她竟越来越小,等一步迈出之后,她已然成了寻常大小,轻轻飘在半空中,长长的赤色披帛轻轻浮荡在众人头顶。
她蹙眉看着众人,道:“你们还不散去,竟是要被这神棍骗光家财,骗走女儿吗?”
众人面面相觑,大祭司这才看清苏沉梦的脸,压根没见过啊,哪位啊这是?
不会是那些仙门的人吧?
想到这种可能,他猛然捂住嘴,悄悄后退。
苏沉梦正要再说话,忽地从那方破败的祭台旁蹦出来一个身着橙黄衣衫的女子,飞到半空中,衣衫飘飞,双手捏诀,满目淡然地看着众人。
大祭司:……
众村民:?
所以说谁才是真神?
大祭司总有急智,他抄起功德箱就是一个健步如飞,直往山林里蹿去。
橙衣女子压根不知这是个什么章程,怎么与此前说好的不一样呢?大祭司怎么这么像逃命的呢?
逃命?她为什么会想到逃命?对了,怎么忽然觉得有种窒息感?
苏沉梦掐着女子的脖颈直拖着她去追那大祭司。
众村民直接炸了大锅,像是吃了仙丹一般激动不已,根本压抑不住此时的情绪,也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呼喊着发泄亲眼见到神明的巨大震撼,大声喧哗着追着空中二人往山林中跑去。
大祭司抱着功德箱跑到了山沟前,苏沉梦一把将橙衣女子甩到地上,冷声问道:“你也是女人,怎么同他一道坑害无辜女子?”
橙衣女子直到被摔在地上还根本不明所以,爬起来满眼惊疑地看向大祭司。
大祭司抱着功德箱,背对着山沟而立,看着苏沉梦与追来的村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爬到他脚下的耗子精说明方才发生的事。
这位“神女”出现地太离奇,太古怪了,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事,难道他们是被仙门中人盯上了?
可是,他们明明也没多做什么,不过是骗光山村野民的钱,再弄走几个女人玩玩,腻了便卖了就是。
他与聆神者原本只是想骗钱的,可是耗子精却提议那山野之中多少天然所生之美人等着他们选用呢,她们原也是要被男人糟蹋,还不他们来糟蹋呢?
他们原先也不明白耗子精明明自己就是个女的,为何会提出这种意见,可耗子精说她就是讨厌女人,女人麻烦、多事、爱哭、柔弱、爱涂脂抹粉,矫揉造作,都是一个贱性,装腔作势地都是想要男人而已,哪里有男人直爽、开阔、好相处?
耗子精说她就是喜欢跟男人玩,就是厌恶女人,恨不得那些装腔作势的女人都掉进脏水池子里被万人踩踏,碎成池底最脏的渣滓,化成臭烘烘的恶水。
大祭司突然有些后悔,他早就知道不该把手伸到人身上,骗点钱没事,以神仙之名带走了人,仙门迟早会注意到的。
可是当他与聆神者高高地立在“神”侧看着愚昧的众人盲目叩拜,奉献此生所得财富与女儿时,都不曾控制过鄙薄、玩弄众人的上位者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