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梦静静地与镜中之人对视,缓缓抬起手,夜风之中,衣袖猎猎。
纤长的手指轻轻落在镜面上,又瞬间捏成拳头狠狠砸了进去,一片玉色绽破,镜中的她碎成了数万个,皆是漠然而视。
她迅速将手伸进镜中,似乎攥到了什么,正要将之拉扯出来,碎裂成千百块的镜子却像是映着月色的溪水一般瞬间溅落在她脚下,溶进一片山河之中,不见踪迹。
手中空空如也,苏沉梦静静地打量着这里,忽地,一簇明火自平静而广阔的河水中悠悠飘起,疏疏晃晃地向她而来。
她飘向一边,那火也追着她飘向一边,她蹙眉看着身后追来的火光,立即一挥衣袖向一旁飞去。
谁知那火焰忽地炸开,化作点点火星坠落,眨眼之间,泠泠江渚,浩浩苍山,皆化作燎原大火,就连头顶的玄夜,也在此刻卷荡着火云向她席卷倾压而来。
孤渺天地霎时间天火连绵,火焰翻卷如厚重云雾,苏沉梦瞬间被天地烈火吞噬。
她的眼睛近乎被烧成粉末,飘散在火焰中,每一粒粉末,都看得到赤红的火色。
耳朵也早已化成灰烬,在无边无际之处,听着火光腾烧的呼啸浩荡。
浑身筋骨因这烈火被灼碎成无数细微粉尘,又被灼成热气,在火中流淌。
她化进火中,生生受着被挫骨扬灰、烈火焚烧的剧痛,因没了身躯,不能躲避,身体的每一粒飞灰都在火海中飘散,她甚至连呼痛也不能,只能这般被困在火中一刻一刻地承受着灼烧之痛。
这痛,细碎绵长,惨烈不息……
不知多少岁月在烈火中流逝,也或许是火中度日如年,她忽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被子上歪斜的日光和光影中浮晃的飞尘,骤然不知身在何处。
呆愣了许久,瞥见房中木桌上陶土罐里的那枝有些蔫了的梨花,这才渐渐地想起了谢清迟这个人,只是或许在火中受折磨太久,想起他时,竟有种揭开尘封故旧的恍如隔世之感。
她掀开身上的被子,双脚伸进床边崭新的鹅黄绣鞋中,慢慢站起身来,伸开双臂,向后伸展,背后咯嘣几声脆响,久来未曾活动的躯体被抻得笔挺,似被绷紧的弓弦。
丹田处玉珠虽隐没不见,但她似乎就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似乎成了她的内丹,但好像也不完全是。
之前那长久的烈火灼烧,难道是皮囊之下的烈焰煅体?
她将手伸到背后,光滑一片,曾经绽裂如犬牙沟壑般的伤口消失不见,她立即收回手来掐起法诀,分明能感受到灵气被她召唤而来绕着她盘旋,却无法注入她筋骨血脉之中。
识海之中,似有一道意识扩散开来:需要功德。
她想要做什么,都需要先积攒功德。
既然玉珠已助她煅体,她也不必吝啬积攒功德。
苏沉梦双手将法诀化开,转身将床边叠着的外衣穿好,推门走了出去。
谢清迟正背对着她坐在院中的梨树下,听闻开门的声响,立即“蹭”地站了起来,半转过身来,虽是看着她,却并未全然看着她,攥着衣摆,微垂着眼眸问候道:“你醒了,还好吗?。”
苏沉梦点了点头,“我已然恢复了许多,多谢你带我回来,而今过去几日了?”
谢清迟敛眸答道:“你睡了三天,大夫也看不出是什么病症,说你是在沉睡……那天你……”
“无事。”苏沉梦说道:“只是重新锻造了身躯。”
“哦……”谢清迟依旧不看她,要么转眼看看梨花,要么低头瞅瞅脚上的鞋子,双腿像是困在笼中鸟儿,极欲摆脱此时的情境,“那我,我出去买些饭菜。”
苏沉梦笑道:“你看,我能站直了。”
谢清迟转过身去匆匆扔下一句:“我知道。”
而后似是急着做什么大事一般向门边快步走去。
见他这副模样苏沉梦心中疑惑,他分明在躲着她,正欲叫住他问问仔细,他却已经像一阵风一般逃出了门,向街上跑去了。
苏沉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光光净净,好像没有留下火灼痕迹,几步跨到井边对着盛满清水的木桶照了照,脸上也并无甚诡异之处。
她的目光渐渐顺着水中自己的脸移向内里整洁干净的寝衣衣襟……
谢清迟垂着手在街上转来转去,在针线铺停一停,往寿衣店前站一站,靠在糖铺边等一等,虽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睛却恍恍惚惚地没个落处。
糖铺的少东李俭恰好提溜着书袋下学回来,远远见谢清迟失魂落魄地靠在他们家店门旁无人的小角落里,瞬时一喜。
李俭飞快跑过去将他扯到一旁,眉开眼笑地问道:“阿迟,我听说了,前天晚上有人看见你抱了个女人回家,还去请了大夫……是之前你院子里住的那个驼背老太的亲戚吗?不对啊,你今日怎的没出去叫卖?为着伺候人吗?我跟你说,可不能上赶着,小心被骗个精光。”
谢清迟瞥了他一眼,往一边走去,李俭拖着书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脸过份关切地凑到他肩上,体贴细致地劝道:“阿迟,说说啊,说说,你这平日里又是有人送绣品,又是有人赠荷包的,这会儿又抱个女子回家,跟我说说嘛,怎么个事儿啊到底?”
谢清迟抬手将他的脸按了下去,道:“我何时收过别人什么绣品荷包了?回家温书去吧,瞎打听什么。”
李俭扯着他的袖子,打趣道:“你不跟我说,我改日路过洛水镇的时候,必然将你的事说给周环儿听。”
谢清迟拿下他的手,一脸正气地说道:“说给周环儿又如何?她跟我有何关系?你愿意说给谁听就说给谁听,我清清正正,并不怕人说。”
李俭斜着眼说道:“你跟周环儿没关系?那她怎的总等着买你的东西?”
谢清迟指了指街角,道:“蒋奶奶也时常等着我回来时挑拣些东西买,怎的我跟蒋奶奶也得有些关系不是?”
李俭笑道:“邻里关系嘛,哎呀你就说说,你院子里那女子,到底是不是你想娶的媳妇儿?”
谢清迟脱口而出,“不是,她那天晕倒了,我帮了一把而已。”
“哦。”李俭眼里的光彩瞬间熄灭,只觉得无趣得很,转身甩着书袋往家里走去,道:“好没意思啊,成日除了读书就是回家吃饭睡觉,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呢。”
谢清迟晃到饭馆里要了两碗牛肉面,端着饭碗在小巷子里徘徊了几个来回,他是有些不想面对苏沉梦的,可晃了几圈后还是硬着头皮回家去了。
苏沉梦正面对着院门坐在院中小木桌前,他匍一进院子就不由自主地贴着一边的墙往过走,终于磨蹭到桌前,将手中的饭碗放下,垂首道:“我买了面。”
苏沉梦未曾抬眸,伸手接了一个碗,问道:“那两块金子你收了吗?”
“嗯。”
谢清迟淡淡地应了一声,自己端了一碗饭往厨房走去。
“我的衣裳是谁换的?”
一阵瓷器迸裂,谢清迟背对着她,手里的碗砸在了地上,溅得裤脚上皆是饭食。
苏沉梦侧首望着他的背影,道:“我只是问问,并不曾想过苛责,若是你换的,倒也不必这般……”
谢清迟闭了闭眼睛,小山之上,火焰散去,一具洁白的躯体横陈于他面前,他微微攥着手,低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你的衣裳自己着火了……”
苏沉梦了然,约摸是皮囊之内烈焰煅体时灼到了身外之物,便说道:“哦,无事。”
“无事?”谢清迟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她,惊讶地有些张口结舌:“可是,我……你……”
苏沉梦起身将他脚下的碎片收拾了,“既并非故意,亦无邪欲,你年纪还小,又是在那种情境下,为了帮我,看也就看了,我不会计较这个,还是得谢你照顾了我这许多天。”
谢清迟抿着唇看她收拾东西,看着看着,神色微沉,忽地跑进自己屋子将门关了起来,自己掀起被子躺进床上任心口快速跃动,默默面壁。
苏沉梦将地上的碎碗和饭收拾好后便去敲他的门,“清迟,别饿着,再买一份吧。”
谢清迟窝在被子里回首看着门上的影子,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副雪白的身躯,他心中不定,虽能对着李俭张口就来,却有些不敢面对苏沉梦,只能转过脸继续看着墙壁,说道:“我本就不饿,我困了,苏……姐姐,不必管我,我先睡了。”
想来是他照顾自己这几日没怎么睡好,苏沉梦便不再多做打扰,回到桌边将饭吃完,又将碗洗好放在案上,等着明日他出去时捎给店家,只是得给店家补一个碗钱了。
她回到屋中打坐,想着终不能一直打扰谢清迟,她总得赶紧离去,更要想想该如何能去积攒功德,到底需要多大的功德才能重新引灵入体。
渐渐地,沉坠于虚无冥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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