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渐小了下去,苏沉梦伸手接了几滴雨水,看了一眼天边原本已经渐渐消散的乌云,这会儿又似粘连不断的飞絮一般缓慢而悠然地飘动着,无声无息地聚集在一起。
她眸中映着逐渐被雾蒙蒙的云絮遮掩住的最后一丝天光,雨却在这个时候完全停住了。
她下意识悄悄往后退了许多步,离陆玄微远了一段距离。
这雨,或许就是方才被杀的那男子用来遮掩自身气息的,这也许也是她方才离得那么近,陆玄微却未曾发现的原因。
只是那男子被明端剑追着跑,他身上自然早已被陆玄微落了法决,根本逃不开,又何必耗费力气再施这一场雨来蒙蔽陆玄微的灵觉呢?
苏沉梦看着陆玄微负手立在雨中,一双云履虚虚地浮在地面之上,周身衣衫无风而动,他抬步走向倒在泥水之中的南静姝,撩起衣摆蹲在她身边查看脉搏。
突然,他后背僵了一下,苏沉梦紧紧攥着木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陆玄微的方向,即便双手太过用力以至于牵动得后背窜起一阵一阵的剧痛她也没有在意。
原本已经停了的雨水忽地又大了,陆玄微沐浴在倾盆大雨之下,衣衫与头发瞬间被染湿,软软地向一边倒了下去。
南静姝大笑着从泥水之中爬了起来,放开了插在他胸口的招魂旗,一手捂着肚子,衣裙上皆是滴滴答答的泥与血。
她并未再多做停留,转身飞速消失在雨中,向远处跑去了。
苏沉梦略等了一会儿,雨势并未减小,不远处的陆玄微似是遗落在野外的一件旧衣裳,被雨水肆意漫洒,仿佛没了一丝生气。
她拄着木棍走到他身边,见他果然衣襟染血,昏死了过去。
她伸手摸了摸了他的鼻息,真可惜,没死。
她有些激动,抛开木棍与伞,从腰间摸出了那把磨得锃亮的尖刀抵在了陆玄微的脖子上,刀尖很轻易就在他脖颈处绽出了一条细小的血流。
她斗笠帽檐上的雨水皆落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濯洗得干净而纯粹,她好像都不曾这般近地看过他的脸,因而直到此时才发觉,原来他闭上眼睛昏死过去时,没了往日的淡漠,竟然也是这般乖顺无害。
苏沉梦唇边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笑自己实在有些操之过急,若在这种情势下杀了陆玄微,明端剑会立即取了她的命。
她收回那把尖刀,目光转移到他胸口上的招魂旗上。小小的三角旗子,黄底赤符,他的血正被顺着小小的旗杆吸进赤符中,赤符有了血液与灵力的供养,一阵一阵冒着红光。
这不是让他立即毙命的招数,只会慢慢散尽他的生命,南静姝或许也是怕被明端剑追上,才使诈用了这样手段。
而明端剑此时似乎才查觉到陆玄微的异样,从他袖中飞出来绕着他不断铮鸣,绕了两圈之后它似乎觉得自己这般铮鸣只是徒劳,于是开始绕着苏沉梦嗡鸣不绝,见她并不理会自己,这便低声下气地倚靠到她肩上磨蹭了几下。
苏沉梦知晓明端的意思,但是她虽不能杀陆玄微,却也不曾想过要救他。
明端显然也察觉到了,在她肩上磨来蹭去不见她有任何举动,十分失望之余立即转了个方向,用剑尖对准她的脖颈。
苏沉梦敛眸看着明端剑身上的寒芒,面无表情地伸手将陆玄微胸口的招魂旗拔了下来,顺手从他腰间摸走了他的藏宝囊。
“我救了他,得些报酬,想来你并不会介意。”
明端没有计较的意思,缓缓退了开来,只是没了藏宝囊,它也暂时无处可去,只能飘在陆玄微身边。
苏沉梦将尖刀、藏宝囊、招魂旗都插在腰间的带子上,伸手摸过地上的伞和木棍起身,似乎是无意地接连好几脚踩在了陆玄微的手上胳膊上。
她甚至站立不稳,差点跌倒,所以“十分不小心”地在他腹部踩了一脚,疼得他低吟一声,微微睁开了眼,隐隐约约看见雨幕之中有一穿白裙的女子身影,渐渐地,雨水砸得他双眼无力至极,又缓缓合上了。
明端此前对苏沉梦积累出的好感化作了防备,不停地驱赶着她,苏沉梦也懒得再搭理它,根本不再掩饰自己的恨意,双眸盯着明端,对着陆玄微的腿狠狠踹了一脚,听到了“咯嘣”一声,显然是被她踹断了腿。
她也并不意外地被明端打了一道剑气,心情舒畅地呕着血蹒跚着离去了。
明端飞旋在陆玄微上空为他遮挡雨水,不久,一道着雪衣的人影冲破雨幕落到陆玄微身边,将他从泥水中抱起来,给他口中喂了两粒丹药,担忧地唤道:“大师兄......”
药力渐渐散进血脉中,催得陆玄微清醒了过来,他睁开被雨水打湿的眼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欲落不落的雨滴,清亮的眼眸倒映着女子娇美的脸庞,目光移到了她的白衣上,轻声说道:“是我轻敌失了警惕,多谢师妹救命之恩。”
云梦怔了一下,在她记忆中,大师兄从来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不会说这样的软话,只是他既然这般说了,她也只好说道:“大师兄客气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许是大师兄你这伤不重。”
陆玄微自然知晓招魂旗的厉害,若不是云梦及时到此拔了旗子,他或许已经死了,拔个旗子而已,许是在她看来不算什么,但于他而言,却是性命攸关。
他这会儿没什么气力,软软地瘫在云梦臂弯中,有气无力地说道:“师妹,我腿好像断了。”
云梦有些手足无措,慌乱地站起身来要去看他的腿,哪成想直接“吧唧”一声又将他扔回了地上的泥水中。
陆玄微忍着胸口、手臂还有腿上的痛,趴在泥地里闭着眼睛轻描淡写道:“你可以先御剑带我去找二师弟和三师弟。”
“哦哦哦,是。”云梦收回了刚刚触上他小腿的手,站起身来双手掐诀唤出了自己的配剑。
只是对着窄窄的剑身犯了难,自来娇声娇气的语调里也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尴尬,低语道:“大师兄......我修为不高,这剑我一直是自己用的,把你放上去了,我就上不去了,或者我得踩到你的背上......”
陆玄微睁开眼睛看着她满脸澄澈的蠢气,他以前是见不得她这幅娇娇缠缠、不思进取、贪图玩乐的模样,她不知提升修为,遇事只晓得靠别人,惯会求这个、缠那个,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将自己的重量抛掷给周围的每一个人。
而今因着这份救命的恩义,他也劝告自己不要过分苛责,她毕竟才从后山出来不久,又是天性良善,并无大错,因此他难得温声说道:“算了,你先去找你三师兄,让他告诉璇玑门的人,到离此地最近的衡阳宫请灵瞻君来。”
他这人向来冷肃漠然,云梦自来不惯同他相处,可这会儿心里担忧他的伤情,不愿独自离去,陆玄微看着她为难的神色,知晓她在挂念自己,只好唤道:“明端。”
明端落在他身边,他艰难地捂着胸口单腿站在明端之上,回首对云梦说道:“走吧,路上我若快掉下去了,你记得渡些灵力扶我。”
“好,大师兄请放心。”
话虽答应得快,但云梦也拿不准自己能不能护好他,不过大师兄既然都站起来,想来也不会用到她的吧?
谢清迟看着屋檐下的雨水,方才好不容易要停了,还不到片刻,雨水又落得更多了。
以往若是遇到雨天,他总是在这处旧茅屋里躲着。
这会儿的雨大得空气中都飘起了水烟一般的朦胧雾气,他屈着腿双手托腮坐着茅屋的门槛上,眼巴巴地等着雨停,或者雨再小一些也行,他有些着急回家。
远远地,一抹红色身影从雨中走来,他眨了眨眼睛,忽地瞳孔一缩,缓缓站了起来,随着那人越来越近,他才看清她身上的红不是衣料的颜色,而是被雨水冲刷着的血色。
来人是一个孕妇,她每走一步,裙下都像是血莲绽放一般淌下一片片血迹。
“南姑娘......”
南静姝面色青白,乌发紧紧贴在雪腮边,她立在茅屋前,双眸黑沉沉地,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你认识我?”
谢清迟简直没有见过这样刚硬的人,以至于他都有些瞠目结舌,她怀着孕,流着血,还能淋着大雨波澜不惊地同他说话。
他想南姑娘恐怕是已经疯了,她不曾成婚,而今又是以这幅模样出现在这里,想来应是南公出事之后她也被人辜负了。
他不由得冲进大雨中说道:“南姑娘,我扶你去屋子里躲一躲雨。”
南静姝微微眯着眼眸看了他一眼,从容地伸出一只湿冷的手,吩咐道:“那给你扶我的机会。”
谢清迟眉头微动,倒也不与她计较,扶着她走进茅屋之中,而后转身就往外走。
南静姝唤道:“你要去哪里?”
谢清迟说道:“去镇上找大夫过来。”
她扶着茅屋的土墙坐下,道:“我要生产了,找大夫来不及,你过来帮我。”
谢清迟回首看着她身下洇开的雨水与血迹,转身从货担上取了几块布料出来递给她,颇有些紧张地说道:“我不会,我还是跑快些去找大夫......”
南静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柔声说道:“你不必会什么,我自己会生,你过来,坐在我身边,让我抓着你的手,我好安心一些。”
谢清迟犹犹豫豫地将手中的布料塞进她手里,道:“你抓着这个吧。”
未曾想南静姝竟立即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拖到怀里困住,抬手抚着他的眉眼,有些痴然,“你这模样,若是换一身衣装,会比我上一具身体还好看,做一个货郎儿太可惜了,我不嫌弃你多活了十来岁,把这具身体给我吧,我可以帮你完成一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