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梦勉强抬头看着他,这才发觉他脸颊左右各有一处浅浅小小的酒窝,一笑起来,甜澈舒朗之气沁人心脾。
她背后忽地窜过一阵痛意,她立即低头暗暗咬牙忍着,将那糖放入口中,甜意于唇齿间漫溢开来,虽与痛意之剧烈并不能相比,却依旧能让她感到舒心。
只从这儿开始到快走到柳儿镇之前,多的是站在门口同谢清迟打招呼的村民或者是藏在门内偷瞧他的姑娘,可许是他每日都在此处经过,村民所需也并不多,除了几根针和一把丝线,再没卖出什么货物。
苏沉梦瞧他一路摇着拨浪鼓,唱着货郎谣,货物没卖出多少,担子也不轻,却并未见他有过丝毫气馁之色。
苏沉梦问道:“小郎以往生意都是如此的话,怎能维持生计?”
谢清迟扬眉笑道:“姑娘不知,这都是有时多有时少的,也有还未到镇上就空了货担的时候,也有一天也不曾有几个钱的时候,两相折算,尽够了。”
二人又走出一段距离,遥见云外苍山远处的田野阡陌之间缓缓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人牵着一匹小马,另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坐在那小马上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等双方渐渐行近,那被许多孩子观望的纸鸢最终被为小少爷牵着小马缰绳的仆人买走了。
小少爷约摸七八岁,神情恹恹地坐在小马上,一手拿着纸鸢看呀看,似乎提不起兴趣,目光在苏沉梦身上掠过,又忽地定住,眸中的无趣渐渐消散,生出几分浓重的好奇来。
他嫌苏沉梦看着可怕,便眨巴着眼睛问谢清迟,道:“货郎儿,你生得这么好看洁净,身边为何会跟着个这么难看脏污还驼背的女人呢?”
谢清迟下意识看了一眼苏沉梦,见她似乎并无反应,心下稍安,说道:“她可不难看,只是不小心掉进了泥潭里,我要带她找个地方清洗换衣,到时她自然就是新的模样。”
小少爷问道:“那她为何会掉进泥潭呢?走路不曾看路吗?还是有人推进去的?”
谢清迟将纸鸢钱放进襟中钱袋,说道:“谁会故意往泥潭跳呢?不过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是事推人,就是人推人。”
苏沉梦心弦微动,有些诧异于谢清迟对人事的见解。
谢清迟又问道:“二位似乎不曾见过,可是新到此处的?”
牵马的仆从面相严肃,似乎并不想多言,倒是那小马上的小少爷见谢清迟长得好看又清甜可亲,很乐得同他说话,“我们前几日才陪我二姐来到此处,你那里可有给女孩子玩的东西?尽给了我吧,我姐姐应该也会喜欢。”
谢清迟刚要挑起的担子迅速放下,脸上立即挂起职业笑容,“自是有的。”
小少爷跳下马,一双锦缎粉底小朝靴踩在两奁竹屉边的草地上,尘土污了那精贵的靴子也并不觉得可惜,他挑拣了一会儿,拢了一大包物件,不但卸了谢清迟腰上的一圈货物,就连挖草的小铁铲他都觉得有趣,一并装着了。
跟着的仆从只管付钱,也并不讨价还价。
收了一包杂货,小少爷显而易见地有了些精神,催着要回去,不多时便骑着小马驹走远了。
谢清迟拿着三块碎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转身冲苏沉梦说道:“苏姑娘,这笔得财太过轻易,我为你买身衣装,劳你帮我消受一些,也好不减我以后的财运。”
苏沉梦怔了怔,说道:“多谢,不过真的不必了,这并不影响......”
谢清迟似乎很是能理解她的拒绝心态,却走到她身边垂首看着她,有些低声下气地说道:“我知晓姑娘是觉得不好凭白接受,可我们这里有这样的说法,苏姑娘不是当地人应该不清楚,还是请你帮我这一次吧。”
只是就这短短一路的相处,她也发觉谢清迟虽看着爽朗明快,似乎很好说话,可他要做的事似乎总有理由让她不能拒绝,并且语气还总是让人难以推拒。
苏沉梦勉强抬起头看着他干净的双眸,疑惑道:“你所言是真是假?”
谢清迟摊了摊双手,“我所言句句属实,苏姑娘若不信,等到镇上你一问便知,我帮了你一回,你也帮我这一回可好?”
苏沉梦怎么咂摸都觉得这明明不是这么个事儿,明明怎么算都是她欠他的越来越多,可他又一脸认真严肃,好像真是这样的风俗或讲究。
她忽然有些后悔跟着他往柳儿镇去,她心中清楚谢清迟约摸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即便是想要帮她也是在尽量地考虑她的自尊,即便她当下就是一个流民或者乞丐。
可她并不想要同别人有太多的牵扯,现在的情况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谢清迟挑起货担,自顾自地说道:“等我换了货车推着,能放的货物多,每日能多赚些钱呢,你可千万帮我这一回,在此地行商都是有这些讲头的,易来之财不能尽入我手,得拿一些出来分予需要的人,你恰好就在我身边,不如请你帮我。”
话音一落,又回首笑眼看她,“走啊,苏姑娘。”
苏沉梦拄着木棍,慢腾腾地跟上去,莫名想跟他分开走,可在这个时候若提出来要分开走,又诡异地有一些不合时宜。
只是刚进柳儿镇,她忽而立住,向谢清迟说道:“谢小郎还是去寺庙里捐香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根本顾不得谢清迟还一脸惊诧便一闪身隐进人群之中,几个步法踏出去便彻底不见了踪迹。
谢清迟一人立在原地,却不见任何愠怒神色,只是目光迅速在街上寻找着她的身影,远远看见人群之中有一位眉目淡漠,身着雾云纱灵鹤衣袍的男子向这边行来,谢清迟看着他身上的衣裳配饰,双眉渐渐蹙起。
苏沉梦隐在小巷深处,这里堆落着许多个附近客栈、酒楼盛装泔水的木桶,空气中似有千万种味道混杂在一处,浓重中带着恶腻的食香,地上污水横流,食物残渣遍地,粘得人脚下粘连不尽。
难得的是这样的一个小巷中却长着一棵高大繁盛的古槐,槐树小而繁盛的叶片在风中舒展,遮盖下一大片生机勃勃的明翠色光晕,只要抬头看去,便可看到争闹不休的春意,不必去在意树荫下横流的脏污。
可人不能只仰着头生活,尤其是苏沉梦这样仰头格外艰难的人。
如若改变不了如今的处境,往后余生中很多时间或许都会被心中沉重的石山坠着低下头,忙碌无为或放弃一生,还必须去仔仔细细地看尽这一生到底会有多少腐朽、堕落、挣扎、痛苦,哪里还会有仰头的闲心与勇气。
她看着陆玄微衣袂飘飘地从巷口走过,曾经同门之谊似乎已然不曾在她心上存留过,只有剜心的恨意升腾窜起。
“苏姑娘,你钻到这里做什么?”
苏沉梦忽地一怔,眼中的恨毒与恶意迅速退散,她诧异地望着正俯身将货担放下,踮着脚一边小心翼翼避过地上的污水和食物残渣,一边往小巷深处走来的谢清迟。
她倚在古槐粗糙的树干上,担心陆玄微听到响动找过来,语气中第一次没了之前的克制,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与不耐烦,问道:“你为何非要跟着我?你怎么知晓我在此处的!”
谢清迟没有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只是因她的语气而有所顾虑,并不往前走,渐渐停下脚步,看着她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我在找你,在这里找到的。”
苏沉梦看着他从惊喜转为无措的眼神,生出了深深的愧疚心绪,心里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遇见了熟人,我如今的境况实在羞见故人,所以有心躲藏,他刚走过去,我有些担心你的响动把他引过来。”
谢清迟说道:“那你知晓他要在这里待多久吗?”
苏沉梦摇了摇头。
谢清迟又问道:“那你要暂时一直待着这里吗?”
苏沉梦看了一眼这里的情况,她曾经在更不好的环境下待过,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或许待几日。”
谢清迟还带着些少年稚气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忽然怒道:“你这样又能得到什么?你就甘愿为了躲避故人龟缩在这样的地方?还是你犯过什么错需要这样的经历来赎罪?或者是你的什么追求必须让你永远躲在脏乱不堪的地方才能达到目的?”
苏沉梦抿唇看着他,有些不太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有这么大的火气。
见她毫无反应,谢清迟更有些恼意,“我从未听说过一个人独自躲在暗巷脏污处能闭门造车能修炼出何等高深的功法!”
苏沉梦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漏洞,惊疑道:“你到底是谁!”
谢清迟躲避了一下她的眼神,半晌,终于说道:“你没见过我,但是我见过你......三年前,你在翠微山救过一些人,你还记得吗?”
苏沉梦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她路过翠微山,偶遇两个正在打斗的修士,那两人打斗之下击溃了一座高峰之巅,一半山尖巨石夹杂着碎石砸下,差点将一个正在过路的商队全部砸死,幸而她当时奋力把即将砸落的山石转移了方向,那一个商队才有大多数生还。
后来幸存者们还挽留她在当地用了一餐丰盛的宴席以作感谢,她并不记得救了几个人,便问道:“你也在其中吗?”
谢清迟抿着唇摇了摇头:“我爹去行商,我娘去送他,那天他们都在翠微山下。”
她了然,原来是他的父母被她所救,便问道:“那你爹娘如今可好?”
谢清迟神色淡了下来,“苏姑娘,他们是被最早掉落的碎石所砸身亡的,听说他们被砸时你刚刚路过翠微山。是我叔叔带着我去接回的尸首,我们曾路过宴席之外,我远远看到过你,那时他们都在庆祝劫后余生,都太愉悦,你也是......
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能早一些路过翠微山,或许我爹娘也不会死,甚至想过如果你晚一些路过,大家都死了,也不会显得我爹娘那样倒霉。”
苏沉梦震惊地无以复加,甚至有些疑惑地问道:“所以你......为何帮我?”
谢清迟看着她,“虽然你未能救我父母,可你还是救了很多人,你以前像是仙人一般,可如今却陷落泥潭,我怕人世在你落魄时无人相助让你心寒,所以想帮一下,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缘故。”
只是细微的清风而已,却在她心中掀起无边风浪。
谢清迟说道:“走吧,苏姑娘,我知道你在躲谁,他已经不在附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