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见她并不想多说,便不再追问,将白布递到她手中,道:“脸上沾着泥水定然难受,你先擦一擦,我扶你去那边洗一洗。”
苏沉梦双手拄着木棍,看着那洁白的布便知晓他平日应是格外干净,对物品极为爱惜之人,并不想沾染了白布,便道:“多谢你了,只是我自可收拾,小郎不必记挂,快去忙你的事吧。”
少年啧了一声,抬手将白布直接放进她手中,很是大方地说道:“既说是予你的,又哪有拿回来的道理。姑娘既是流落之人,那我倒可为你指一去处,自此处往东行半日,有一柳儿镇,镇上善人南公专为流经此地之人建一善堂可居可食,亦有大夫坐堂看诊,姑娘若是需要,我带你前去拜见。”
苏沉梦听闻有人行此善举,心中甚是想要去看一看,便道:“既如此,便劳烦小郎引路了,我姓苏,先师赐名沉梦,敢问小郎名姓?”
少年转身挑起货担,颇为瘦削的脸颊上映着朝阳明光,清澈见底的眼眸中生机盎然,他望着她,眉眼带笑,似有惠风忽过眉间,“谢清迟,我叫谢清迟。”
谢清迟挑着货担,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往前走,又道:“前面不远处有一处小溪,姑娘去清洗一番,而后随我同往柳儿镇去可好?”
苏沉梦点了点头,随他一同迎着着清晨的微风,踏着草木舒展的小道向前走。
谢清迟见她拄着木棍行走之间有些许缓慢,便也放缓了脚步与她并排而行,侧首打量着她,颇有些好奇地问道:“苏姑娘方才言名为先师所赐,姑娘此前曾在先生案前受过教?”
苏沉梦望着前方碧蓝晨空与壮阔朝霞、冉冉旭日,方才心中的沉郁似乎也渐渐被压了下去,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在望着很久远的曾经,道:“曾拜名师,得教养十数载,而后吾师身死。”
谢清迟见她似有无限畅怀,心中更加疑惑她怎会流落成这般模样?只是二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萍水相逢,这样的话他要顾念她的想法,根本问不出来。
苏沉梦问道:“你的名字这样好听,家中可也有读书人?”
谢清迟闻言一笑,不自觉的低头看着脚下被踩过却已然昂起叶片的倔强小草,道:“没有,早年一秀才公赊了我父几百文钱又没法偿还,便帮我取了个名字抵债来着。”
苏沉梦见此也并不多问,不一会儿二人行至一处波光粼粼的小溪边,谢清迟放下货担,略扶着她的木棍行到临水处,道:“水边青草易滑,姑娘在此,我去蘸洗那布。”
说罢也不管苏沉梦应不应,便拿过白布跃到水边,倾身将布打湿回身递给她。
苏沉梦接过来在脸上擦洗,这般往复多次,她才将脸和脖子以及手擦干净。
谢清迟微微侧首,目光自她微低的脸上掠过,见她虽瘦弱蜡黄,头发糟乱脏污,又看了一眼她佝偻着的背,眸光微黯。
苏沉梦不好麻烦谢清迟,在他的帮助下胡乱洗涮了几次,便催着要行路。
谢清迟屈膝蹲在溪边顺手折了还未开花的石碱花叶片细细洗着那块白粗布,脸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回首笑道:“苏姑娘,我们往柳儿镇去要路过几处村庄,我可能还要沿路售卖杂货,急不得的,我担上有吃的,今日起早胡乱做的,你尝尝我的手艺。”
而后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将白布放进她手中,又去货担上摩挲了一番,拿出一块揉着点点葱花翠色的饼子来,眼含期待地看着她,道:“你尝尝。”
苏沉梦道:“我不饿,不必......”
谢清迟有些不认同地说道:“苏姑娘,这有什么可客气的?你如今难一些,我帮帮你,并不会因着一块饼就此饿死,可你肯定饿坏了,何必还在意那些辞谢推脱?
你我又不相识,我既不知你前事,更不知你往后,或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便更不会因此轻看你。若姑娘曾真心实意地帮过别人,应知我如今心意,比起这一块饼子,你此时此刻多吃些东西,我才更开心。”
苏沉梦不想他虽看着年纪不大却很会说话,这一番言辞既真诚又直白,她若是再推辞就显得有些过分了,便只好顺从自己腹中的饥饿,几口将那块饼子吃了,“很好吃。”
谢清迟满意地看着她,似乎很是赞赏她的听劝以及不拘束,又取了一块饼放在她手中,自己挑起货担叮叮当当地走在前面,道:“走吧,边吃边走,以往总是我一个人,今日姑娘与我同路,我也觉得脚下生风,不像以往那样无趣。”
他虽说着脚下生风,脚步却迈得并不大,悠悠哉哉,似闲庭信步。
苏沉梦佝偻着,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拿着饼子,边吃边跟在他身后,前面那块吃得快,压根没尝出什么味道,这会儿慢慢咀嚼,才发觉这葱油饼咸香劲软,很是可口,这是她这一路吃的最好吃的东西。
谢清迟少年心性,很爱同她说话,有时又自说自话,并不需要她回答,他对一路的风景了然于心,会很是轻快地同她说路边的桃花比去年开的更盛,或者用还担在货担上的手指一指远处山涧边沿沾着迸溅的水珠舒展枝条的兰花。
又或者是在路过一片松林时让她注意躲着松鼠,苏沉梦只能侧着头才能看向上方时,见浅翠松针掩映下,一两个身姿敏捷的松鼠拖着毛乎乎的尾巴从重重树枝间跃过,它们一跃起,树枝便将阳光搅成细碎的星点。
她问:“为何要小心松鼠呢?”
谢清迟一脸痛恶,“它们有时会用果壳打人的,有一次追着我砸了一路。”
苏沉梦不由得发笑,“为何会砸你?”
谢清迟有些讳莫如深,抿着唇走了一会儿,终于道:“去年冬天我坐在树下休息时,它们要来偷担上的花生,我先撵的它们,未曾想被记恨上了。”
苏沉梦扶着木棍大笑道:“原是那些做贼的家伙们不满意你啊。”
谢清迟有些郁闷,“正是呢,那几日之后每每路过都要孝敬些的。”
苏沉梦弓着背,抬头艰难,便看着他腰间蓝色腰带下的一圈荷包、铃铛、岫玉、小拨浪鼓之类的小杂货,问道:“谢小郎,你今年几岁了?”
谢清迟说道:“我十七了,苏姑娘呢?”
苏沉梦说道:“我二十,比你大三岁。”
谢清迟点了点头,了然道:“原是我错估了,竟是姑娘为长。”
谢清迟身量高,又正是朝气蓬勃的昂扬姿态,苏沉梦自己弓着背,又因时常难以饱腹而饿得瘦瘦小小的,看着并不像个双十年华的女子,谢清迟若看错她的年纪倒是正常的事。
二人又行路了片刻,便进了第一处村庄,谢清迟从腰间拔出一个拨浪鼓摇了起来,咕咕咚咚的鼓声率先引来一阵狗吠鸡鸣,他清了清嗓子还未开始叫卖,便有一群总角小儿从各家各户窜出来嬉笑着往这边迎来。
村头一户人家被风雨侵蚀得有些发白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白发上包着青黑色布巾的瘦老太太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招了招手,道:“小货郎,这边来。”
谢清迟便挑着担子往她们前去,笑吟吟地问道:“葛奶奶的丝线可是用完了?”
葛氏虽年老,目光却十分锐利,身形也甚是灵活,她挤着身子从半开的门缝里滑出来,又嘭地将门合上,弄得门上铁锁哐哐作响。
她拖着两条上了年纪的腿还算稳健地走到谢清迟身边,向屋子无声地努了努嘴,带着几分怨怼低声道:“少不得叫你知晓,昨日老婆子我帮孙媳收拾屋子,不小心打碎了一盒脂粉,埋怨了我一整天,哭丧着个脸跟我死了一样,她自己把那脂粉盒子放在桌子边角,你说这能真怪我吗?老婆子以后绝不再帮着她们做事了,省得一句谢的话没有,还光落埋怨。你那中等的脂粉盒所少钱?”
谢清迟从弯腰从将一个小小的竹编屉子抽出来,里面装着五个白净的小瓷盒,他双手呈到葛氏面前,道:“这些算是好一些的,一个五十文。”
葛氏猛吸了一口凉气,“这就要五十文!我看那胭脂膏子拿家里的大碗装着也能用,你好好给我说个价。”
苏沉梦在一旁听着不禁想笑,是真觉得这老太太所言不虚。
谢清迟亦笑道:“这些原是给镇上的姑娘捎的,葛奶奶您若要,我给您便宜三文。”
葛氏明显不满意,吊着眉眼说道:“三文算什么便宜,二十五文。”
谢清迟十分无奈地说道:“您听听您这话,往日丝线我何曾与您胡乱要价?这胭脂盒子本就是那个价钱,予您三文我都少吃一个饼呢。”
老太太砸吧着嘴看着那五个胭脂盒,“看你这盒子也并不十分白净嘛。”
说罢眼神尖锐地看到一个稍微有一点瑕疵的盒子,她枯瘦的手指鹰爪一般擒走了那个盒子,又明晃晃地耀到谢清迟眼前,“看,这里不就有一片黑点嘛,我帮你把这有污处的买了,你这小子好好说个价。”
谢清迟好仔细才看清那一处小小的黑点,虽有些气,但也实在想笑,道:“这样,您老往常也算很是照顾我生意,四十文,我只这个价卖。”
葛老太太十分麻利地从大襟里摸出一方包着铜子的手帕,一枚枚细细数了四十个拍到他手心里,又挖心拔肝一般说道:“我回去非骂她一顿!”
谢清迟接了钱大略扫了几眼,并不细数,从襟里取出一个钱袋一气儿装了进去。
生意即成,他心里也高兴,闻言宽慰道:“您老还是别骂了,总归屋子您在打扫,胭脂盒子也是您花钱买了,事儿尽都是您付出办好的,这么着接下来本该他们来顺着您,听您话,给您赔不是的。可您若是回去一顿排揎指责,那些付出的前情看着可就有些淡了变味了,您何必弄得明明做了事,又实在难让人心上落好呢。”
葛老太太眼睛一骨碌,道:“你这小货郎还清明灵光得很,你这话倒真是不错的。”
说罢拿着胭脂盒子慢腾腾地推门回家去了。
她刚一进去,站在一旁观望的小儿们才敢凑过来,一人握着一两个铜钱找谢清迟买糖吃。
有的小孩围着货担上挂着的画工精美的小纸鸢看来看去,也有的就围在谢清迟身边用指尖碰一碰一腰上的铃铛或拨浪鼓,他都并不在意。
等孩子们散去,谢清迟取出两块晶莹的小糖块,一块放进自己口中,一块放到苏沉梦手中,含笑说道:“苏姑娘也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