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做事之前,云乘月决定找点吃的。
她之前吸了他好半天,虽然又睡了很久,但也还不饿。不过她就想吃点东西,好打起精神。
她走到青铜人旁边,问:“天甲,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点吃的?我有点饿了。”
跪伏在地的青铜人一动不动,只偷偷抬起眼,飞快地看看她,又赶快低头。
云乘月又踱步到另一个青铜人边上:“天乙……”
“天丙……”
“天丁……”
没有一个青铜人回应她。
地宫里,只有很轻微的清脆碎响——这是青铜人们偷偷抬头观察时,碰撞出来的声响。
他们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一个疑问:他们外貌一模一样,她是怎么一眼分辨出他们谁是谁的?
可他们既然没问,云乘月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个问题等她解答。
她问了一圈,没得到回应也不气馁,只感慨封建皇帝确实很有威仪。她跑到记忆中放食物的地方找了找,翻出来一壶琼浆,如获至宝,开开心心喝掉了。
她喝完琼浆,又走动一圈当散步,再看看漏刻指示的时间——对应过来大约是下午两点半。
可以开始下午的学习了。
云乘月回到书桌边,将《云舟帖》铺开。现在她也没别的消遣,就想继续试试临摹。
“生”字在她眉心识海跳了跳,也跟着飞了出来,轻盈地绕着字帖飞了一圈,一会儿停在“春”字上,一会儿停在“云”字上。
“咦……”
是她想多了?她忽然觉得,这卷《云舟帖》和自己变得亲近了不少,好像不再只是一卷精美的墨宝,而是如一名亲切的老友。
“……是你的原因?”她看向活泼的“生”字。
书文没有固定形态,而是不停变换字形、字体,一会儿它是清雅秀丽的小楷,一会儿是宽阔浑圆的大篆,一会儿又成了不羁的狂草。
被云乘月一眼看来,“生”字原地翻了个跟头,又抬起中间的一横,仿佛两只小手,捧着自己的“脸”扭来扭去,最后才用力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让我看见后面的内容?”云乘月被逗笑了。
书文用力摇“头”。
云乘月和“生”字别有联系,立即明白了它的意思:她的修为不够,看不见。
“原来如此。”她也不失望,只觉理当如此、自己还要多多努力,就拿起笔,开始凝聚心神,“那就临三百张大字吧。”
——仲春之……
“云乘月。”
阴风吹来,逼得她一笔歪了出去。
云乘月被他吓了一跳,又有点惊喜。她面上沉住气,抬头瞟他一眼,板起脸:“干什么?你是一赌气就开始恶作剧的小孩子么?”
墓主人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带着那颗悬浮在他后面的头。
好香。
云乘月立即紧紧闭上了嘴,害怕自己真的垂涎三尺。饶是如此,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变得含情脉脉。
被她目光逼视,墓主人僵硬地动了动。“生”字距离他太近,而她还不会控制书文的气息,所以他此时宛如被捕猎者盯上的弱小动物,毛骨悚然,很想往后退开,有多远避多远。
但他克制住了本能的恐惧,迫使自己站在原地,脊背绷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笔直。
“薛无晦。”他自我介绍,语气冷淡矜持,“神兵自晦,我无晦的……无晦。”
云乘月更惊喜:这是愿意沟通了?对待流浪猫,有耐心果然是对的。
她站起身,伸出右手:“哦,你好,我叫云乘月,乘月而来的乘月。”
她手已经伸出去了,才想到这并不是这个世界的礼仪,又将手放下。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误会,但他凝视着她的手,寒冷的眉眼愈发寒冷。
云乘月觉得,他恐怕是把自己的动作当成威胁之类的了……
果然,他开口了。
“……你要什么?”他一字一顿,眼里有杀意与忌惮交相缠绕,“云乘月,你究竟要什么,才愿成为我的皇后?”
“……怎么说得跟求婚一样。”有点怪怪的,云乘月也没太在意,“你一定要我当皇后?不当行不行?”
他看上去并不习惯解释,因而露出忍耐之色:“不行。唯有借助帝后契约,我才能借用你的生机之力,也才能回到地面。”
“哦……那就没办法了。”云乘月理解地点头,“好,那教我修炼,再答应那三个条件,这样就行。”
“……只是如此?”
他不信,双眼微微一眯,仿佛迷雾里开始下雪。
云乘月以为他是忘了,就又重复了一遍三个条件。
第一,今后需要她做的事,首先要得到她的认同。第二,此外的时间,两人互不干涉对方的自由。第三,他们都不主动伤害对方。
而其实薛无晦并非不记得,他只是太吃惊,才久久保持着怀疑。他听完第二遍,终于困惑起来:“就……这些?”
云乘月耐心道:“如果你还有别的想法,我们都可以谈。”
薛无晦突然冲她冷笑一下,道:“别的有很多,比如让我成为你的奴隶,今后但凭你驱策。比如夺了我的神智,让我成为你的傀儡。比如逼我签订契约对你言听计从,如有违抗便酷刑处置……”
他语气很平,语速却很快。
云乘月听得渐渐睁大眼。
他们对视片刻。
云乘月率先感叹:“居然能想到这么多,你真的好变态。我就不行。”
这就是历史书上说的残酷的封建君主吗?不愧是被打倒的对象。
薛无晦:……?
云乘月摇头:“我就是不喜欢控制别人,也不喜欢被别人控制。”
“不可能。”他断然道,“谁会有优势而不用?”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不喜欢吃香菜,也没有为什么啊。”云乘月没好气,觉得纠结这个问题实在无聊。
可薛无晦还是不大相信。他没说话,仍是冷冷地看着她,神色微妙。当一只警惕的流浪猫站在墙头,居高临下地审视你时,常常就是这样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态。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手。
一点寒光挟在他的指间,将他毫无血色的皮肤映得更加苍白。
是刀光。
也是一缕杀机。
薛无晦握着刀,大袖翻飞如疾风,猛然往云乘月刺来!
刀光冷冽,桌面上的“生”字猛地弹动!
却紧接着,被一只纤细秀气的手掌按住。
云乘月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直觉。她没动,也没有反击,只是站在原地,略抬起头,直直望着那刀光。
她大半的面容落在匕首雪亮的光里,而那张鲜花般娇美的面容上,只有无限接近于凛然的平静。
刀光落下!
——又轻轻一侧。
最后一刻,锋利的刀刃略略一偏,只割下了云乘月一缕头发。
薛无晦收回刀,握着这缕发丝。他望着云乘月的眼睛,眉梢微动,眼中栖息的阴寒也在流动。
“不躲?”他问。
云乘月说:“你不会动手。”
他笑了一声:“为何?”
云乘月说:“我就是知道。”
其实她心跳加快了,不过这点不用说。
薛无晦垂下眼,望着手里光洁柔润的长发,莫名笑了一声。他再也没说什么,只转过身,在自己干枯的头颅上割下一缕头发,又走到位于高台的桌子旁。
桌面上放着黑色的盘龙印玺,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枚纯白的凤印。
他将两人的头发打了个结,放在一张铺开的空白画卷上,再拿起盘龙印玺一盖。印章落下后,两缕发丝流水一般散开,消失不见。
“云乘月,”他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冷淡,“过来盖章。”
“你答应合作啦?”云乘月走过去,拿起凤印,但不急着盖,“那我的条件呢?”
薛无晦牵起袖子,磨墨、提笔,神情淡漠。
“帝后是最古老而强大的契约之一。缔结此约后,我们彼此不可欺骗对方,也不可起伤害之心,否则会招致天谴。你的第三点条件,自然成立。”
他顿了顿:“至于前两点,还有教导你修炼……我也答应。而且我会写进契约里,你大可放心。”
饱蘸墨水的笔锋在空白之处绞转一笔,旋即流畅地书写起来。
云乘月注意去看,发现他写的正是她所提的要求。他写的是行楷,但仍不离篆书的峥嵘之意,笔画锋芒毕露、方折尖锐,字迹宛如用刀光流动——埋葬已久的、阴冷的刀。
随着书写的进行,方才刀光带来的肃杀之气也散了开去。墨香氤氲中,空气渐渐平和下来。
笔墨流淌,汇为契约。薛无晦再在落印之处写上自己的名字,接着将笔递给她,示意道:“用印落款后,契约便宣告成立。”
云乘月点点头,先盖了凤印章,再提笔画出一横。
“嗯?”她怔了怔,抬起手腕端详片刻,“总觉得不太对劲……”
薛无晦侧眼看她。
“不太对劲。”云乘月伸手给他看,左手点了点自己的手腕,再点了点契约上那孤零零的一横,“就是写起来的感觉不对。”
在临《乐陶墓志》、《云舟帖》的时候,她轻易就能做到笔随心动,能挥洒出优美的字迹。
但刚才,她却失去了得心应手的感觉。字的结构虽然在她心中,但忽然,到底应该怎么轻重提按、绞转平划,她却失去了章法,变得茫然失措。
薛无晦点了点她手里的笔,淡淡道:“这是寻常毫笔。但你临写名帖时,用的是窥道笔,效力自然不同。”
“窥道笔?”云乘月竖起耳朵。
“此前我为你备下的,是窥道笔。”
他声音清越低柔,像是有冰冷柔软的雾气沿着人的脊椎攀爬:“窥道笔承载了制作者的书法记忆,极为特殊。初学者用它,只要看懂了字帖中的书法精神,就能使用窥道笔写出合格的灵文,乃至观想书文。”
云乘月明白过来。
“我临出来的灵文,精神是我的,但工夫不是我的?”她叹了口气,不无遗憾,“难怪我一提起笔就写得这么好。看来,以后要修行,得先从每日临摹大字开始。”
薛无晦轻轻挑眉:“你不想一直用窥道笔?自己下功夫,总是枯燥而劳累。”
“是啊,我也觉得又枯燥又累。”云乘月深感赞同,期盼地看着他,“那有没有捷径?”
“没有。”他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道,“除了窥道笔。”
“那还是算了。”云乘月立即兴趣缺缺。
他唯一蹙眉:“为何2?”
“因为自己下功夫得来的,才是谁也夺不走的。我是不想多劳累,又不是傻。”云乘月认真答完,又忽然一笑,“而且你暗示得这么明显,我就觉得一直用窥道笔,肯定会坑到自己。谢谢你啦。”
她笑得有点狡黠。
“……”
看他一脸微妙,云乘月又抿唇一笑,重新蘸了蘸墨,一笔一划写完了自己的名字。
她退后半步,端详片刻,得出结论:薛无晦说得对,她现在写的字虽然不难看,却明显笔法稚嫩、结构呆板,比字帖里风韵独特的线条差远了。
她看得认真,却没注意薛无晦也正端详着她。
他暗暗思忖:绝大多数人,即便使用最合适的窥道笔、温和容易学习的字帖,也要花费十天半月,才能勉强写出像模像样的一个字。她却只用了一个时辰,就一笔勾勒出《乐陶墓志》的精气神。
这份天赋,即便是在千年前也相当可怕。
她甚至还能轻易抵抗窥道笔的诱惑。
这份天才,再加上她手里的书文和契约限制……他恐怕的确很难操纵她。
日后还是得想个办法……
帝王平静地按下心思,幽深的双眼没有任何波动。现在不能深思,否则会触动契约。
“薛无晦。”
正好云乘月开口叫他。
披发的亡灵之君沉默看来,目光冷淡。
云乘月搁下笔:“我写好了,契约就完成了么?”
“还差最后一步。”
薛无晦瞥了一眼契约内容,收敛心神,将契约小心卷好、放置在一只古雅的玉匣里,再在玉匣口写了一个“封”字。
接着,他大袖一拂,就有阴风生出,托举着玉匣高高飞起,一路飞进了上方空悬的青铜棺椁之中。
云乘月耳朵尖一动,隐隐听见一声落水似的“咚”声,紧接着,她心头忽地猛跳几下,血液不受控制地狂涌直上,顷刻间灼得她面颊发烧。
咦?她不对劲。
她抬手贴住脸,又下意识去看薛无晦。
正好,他也看过来。他皮肤惨白、神态阴沉,眉眼阴郁到了极致,反而生出几分轻柔飘忽的艳丽之意;当他眼睛一眨,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就轻轻一颤,宛如黑暗的雾气纠缠而生。
云乘月呆呆地看着他,双手捂脸,只觉手下更烧,简直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我,”她梦呓似地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多了不自知的甜美,“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之间,觉得他是,如此、如此地……
荡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