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不知何时起了青灰,落日不疾不徐隐没西山,却又在即将消失之际忽以烈火之姿席卷残云,陡然盛放,留下刹那灿烂烟华。
裴君慎便是在此时执起了崔英的手。
俯身垂眸,神情格外专注,如执珍宝。
崔英瞬间浑身发烫,从指尖起,一直传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可她却不敢妄生任何旖念,只将眼睫垂得更低,竭力隐下眸中异色。
与此同时,裴君慎双指摩挲布条,认真打量起方才罗大夫重新打了一半的结——他黑眸中瞬间闪现这种八字反手结的顺序步骤,并且确认,及至目前这一步罗大夫尚无错漏。
不过……裴君慎长睫轻闪掩下思绪,修长手指飞快翻动,却并未在此基础上继续打结,而是细细将此结拆开,动作又轻又快地为崔英打了一个兔耳结。
末了还嘱咐:“六姑娘这几日多小心些,在伤口结痂之前记得莫要碰水。”
“嗯。”崔英不敢抬眸,闻言立即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多谢裴大人,六娘记下了。”
啧,这两人怎的这般正经?
沈姝见状慨叹着摇了摇头,心道真是白费了她伸着脖子瞧戏的心思,没想到这两人竟一个比一个内敛,还不如方才在她房门口那会儿瞧着有趣。
“朱焦——”她想着当即扬声唤来了自个儿的贴身婢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场:“快让厨房烧些热水送来咱们院里东厢房,我要沐浴更衣。”
先前出房门时沈姝肚子饿的不行,没心思注意仪容,便只叫朱焦为她梳了头、洁了面,可如今吃饱喝足,沈姝不知为何便总嗅到她身上有股令人厌烦的味道。
昨夜那歹徒碰到过的衣裳当然早就被她换了去,只是当时她被骗之后悲愤欲绝,一心只顾着伤怀落泪竟忘了给自个儿沐浴。
想是她娇弱的肌肤也沾了那歹徒的肮脏,须得好好洗洗。
崔英听见她这话心中却有些担忧,不由起身道:“沈妹妹,你方才可是答应了我——”
话没说完就叫沈姝打断:“六姐姐放心,我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待我沐完浴定会好好接受裴大人的‘审问’。”
“不过届时六姐姐你可得陪着我,千万不能偷偷溜走!裴大人威名在外,我才不敢一个人面对他……”
说到后面,她话音不自觉小了些。
这模样瞧着确实挺怕,崔英忍下心头躁动,只得无奈地点头答应。
毕竟裴君慎不止帮她说动了伯娘,让伯娘去刑部找大伯商议救人之事,还派了裴淳随行保护伯娘。
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尽力帮他查探此案。
如此——方能两不相欠。
而沈姝得了应允终于心满意足地携着朱焦去了东厢房。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那股令人厌烦的味道越来越重了,当真是连半刻都难忍。
裴君慎却在沈姝走后沉声安抚起崔英:“六姑娘不必担忧,方才在屋中裴某已寻得些线索,必会尽快将凶犯捉拿归案。”
崔英闻言双眸不禁一亮:“线索?什么线索?”——现场都被沈姝毁成那样了,他竟还能找到有效线索?
裴君慎薄唇微弯:“此事尚不能告诉六姑娘,不过我有一事想请六姑娘相助,今晚还请帮帮看着些沈三姑娘,让她千万不要再踏入卧房之中,明日一早,我会再带人前来细细查探。”
崔英默了默:“好,六娘今晚会看好沈妹妹,定不负大人所托。”
虽然她今晚原本并未打算留在沈府,可既然决定要“两不相欠”,她还是答应为好。
这时,罗子甫终于收拾好了药箱。
他躬身向崔英和裴君慎二人拱手作揖,然后才略显汗颜地开口请辞道:“今日多谢崔六姑娘海涵,也多谢裴大人施以援手,草民回药堂后定会勤勉练习,断不会再犯这等连医门小童都会笑话的错。”
见罗子甫这就要走,裴君慎面色顿显肃严,倏而沉声:“罗大夫如今身为药堂之长,像止血包扎此等小事自然习惯了交给弟子小童们去做,偶尔疏于练习也情有可原,但——”
说到这儿他话音一顿,眸色似乎渐渐失了温度:“罗大夫总会有需要自己动手的时候,他日若碰上别家爱计较之人,罗大夫可莫要犯错。否则,今日的小事未尝不会变成大祸。”
罗子甫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弯腰作揖:“是,草民谨记大人教诲。”
裴君慎负手而立,见其听懂他话中所言,这才沉声道:“罗大夫慢走。”
罗子甫闻言又是深深一揖,姿态极为恭谨:“是,大人。”
此时他面上已没有半点儿面对崔英时的随性,甚至及至离开芷芳院都一直躬着身子。
默默围观全程的崔英:“?!”
她惊诧,她疑惑,她无法理解。
“裴大人?你为何这般恐吓罗大夫?”
崔英仰眸望向有些陌生的裴君慎,耳边忽然回荡起沈姝那句“此人不堪为良配”,可他明明看起来很是谦谦君子啊。
好在罗子甫一离开,裴君慎便将身上冷意全都卸了下来,清声解释:“不是恐吓,是敲打。”
“六姑娘,裴某明白你性情温和,所以不愿计较罗大夫的失误。”
“可长安城中却并非全是良善之人,而荀门药堂又因荀老而在长安颇有美名,单是这归义坊,十户里便有八户会去荀门药堂请医者,若他日罗大夫在别处犯了错,六姑娘可能救他?”
崔英:“……”
忽然被问住了,甚至连良心都开始不安。
“所以,我不计较反而会害了罗大夫?”
“非也。”
裴君慎眉心竖起,垂眸沉吟,似有所指:“是这世上——作恶之人太多。”
秋风又起,忽而扬起崔英耳边碎发。
她虽还是觉得方才裴君慎那番针对罗大夫的言行略有奇怪,可他后面向她解释的这些话实在太过正义凛然,且其神情深沉凝重,不似作伪。
崔英只好暂且信了。
那现在……她就只剩下一个疑惑需要解开。
气味。
沈姝房中熏香灰烬的余味为何会与那日她在荀宅院外在裴君慎身上闻到的沉香气息如此相似?
“裴大人——”沉默片刻,崔英决定采取迂回战术,想先问问方才他和裴沅在沈姝房中可有勘察出什么线索。
只是她刚一开口,芷芳院院门却忽地被敲响,之前为她引路的小童探着脑袋推开门扉,稚声稚气道:“崔六娘子,少卿大人,有位姓李的公子来找您二位,您二位要见他吗?”
“找我们?”
崔英闻言话音一转,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她不认识什么姓李的公子啊。
裴君慎却沉声吩咐小童:“让他进来。”
他话落,门扉大开,一身着玄衣、面带半边眼封的男子便背着寒剑踏进院中。
与此同时,许久没有现身的裴沅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竟难掩喜悦地朝男子喊了一声:“夫君。”
夫、夫君?崔英杏眸一睁,顿时不可置信地看着裴君慎眨了又眨: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
裴沅为何会喊别的男子夫君?那之前在草屋裴沅跟裴君慎一个对她深有敌意一个拼命袒护下属……
难道是她误会了不成?
难道他们不是互有情意??
难道裴君慎当真只是比较护短??
噫呜!那她现在哭唧唧还来得及嘛!!
作者有话要说:崔小英:我!又!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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