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浪里浪外不一样。
而在大家伙一个个用眼神和口型向裴君慎表达询问和震惊时,崔英却是杏眸一亮,略显得意地朝裴君慎弯了弯笑眼。
那模样狡黠极了,仿佛是在说——哼让你不承认我的身份,如今还不是被戳穿?
另一厢裴君慎面对满室瞩目,好不容易降温的耳朵霎时又止不住发起烫来,只是官帽后面的两条飘带这会儿恰好滑在他肩膀两侧,遮住了他耳后那两酡出卖心迹的红晕。
“咳——”他顿时冷冷瞧了眼裴淳,生硬转移话题:“沈府之案究竟何故?”
裴淳自知说错了话,这会儿大气都不敢出,闻言立马颜色恭谨地回道:“沈三姑娘什么都不愿意说,也不让任何官差进她闺房,便是沈夫人请来了沈三姑娘最敬重姨母前去劝说,都未能劝动她改变心意。”
所以这趟沈府之行,裴淳几乎是无功而返。
顿了顿,他轻吸口气才接着道:“属下只能在沈三姑娘闺房外查探一番,但从昨天夜里到今日午前,沈三姑娘的芷芳院进进出出有几十人,许多痕迹都已被掩盖。”
“属下绕着院子走了三圈也仅在其后窗下发现一处脚印有些异常,那脚印瞧着比寻常男子的脚略小一些,又比女子的脚略大一些,脚痕不深,依属下推测,其人体重大约百斤出头。”
“而在沈三姑娘院中伺候的仆从侍女中没有符合这些条件人,所以可以初步排除是她身边的人作案。”
裴君慎听罢便问:“可有拓印?”
裴淳颔首:“有。”
话落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宣纸展开,上面有一圈用墨条描出来的脚印轮廓,那轮廓上还沾着点儿芷芳院墙角的泥。
崔英余光不动神声色地瞥了眼裴淳手中的纸,某些信息瞬间跃入眼帘——
此人脚长大约二十五至二十五点五公分,前脚掌八至八点五公分宽,后脚跟五点五至六公分宽,以此推断,嫌犯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六八至一米七二之间。
以崔英这两年对周围人的观察,这是如今朝代中大部分男性的身高。
当然,也不能排除凶犯是个个头颀长的女性。
譬如她,身高一米六六,在现代根本算不上高,甚至在某些省份是会拉平均身高后腿的程度,可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长安,她比寻常女子少说要高七八公分。
再譬如这间茅草屋中的男性,处在一米六八至一米七二之间的共有九人,比这矮些的有三人、高的有六人,其中又属裴君慎身量最高。
她站立在他身边,额头仅勉强能碰到他的下巴。
而在崔英搜寻分析信息的时候,裴君慎却从裴淳手中拿过那张宣纸放在鼻尖轻嗅了嗅,凝眉问:“这纸从何而来?”
裴淳:“是属下问沈三姑娘的随身侍女所借,大人,这纸……有什么问题吗?”
裴君慎黑眸微沉,却未答,只将宣纸折起后又交还给裴淳:“存好此物。”
崔英好奇,眼睫轻闪着悄悄贴到裴君慎身侧,眼角余光往那张宣纸上瞄了又瞄、鼻子也用力嗅了嗅,可却半点味道都没闻着,只闻到裴君慎官袍上清淡的皂角香。
这人又在打什么哑谜?
她腹诽着抬眸望向裴君慎,理智在“问”和“不问”之间来回挣扎……
没想到就在此时,一颗极碎极小的石子忽地穿过门缝,直朝崔英脖颈处飞去——
电光火石间,裴君慎眸光一凛,身手极快地将崔英护进怀中。
“咚!”一声钝响,石子凿入木墙!
崔英肩膀一抖,转头看向那颗险些划破她喉咙的碎石,心口狠狠颤了颤。
又有人要杀她吗?是“崔英”在安平的老仇家跟来了长安……还是“崔英”在长安也有仇家?
崔英眼角微红,攥着裴君慎后腰衣袍的手不由紧了紧。
裴君慎救下人后本想立即将人放开,可一低头竟看见崔英惊慌不安地红了眼眶。
他轻怔,原本松开半分氅衣的手僵硬上移,轻拍了下崔英的肩,不甚熟练地安慰道:“六姑娘莫怕,应是裴沅回来了。”
裴沅?崔英疑惑抬眸,想了想道:“…你的亲卫?”
“是。”裴君慎颔首,见她神色渐渐镇定,这才彻底松开她身上氅衣向后退了退,与她隔开半臂距离。
与此同时,门扉被敲响,一道清丽女声传入草屋之中:“大人,属下前来复命——”
是个女孩子?听见声音,崔英眸底忽地闪过亮光。
这两年她在安平偶尔会听人谈起天后时期的人事物,还遇见过在府衙做主薄的刘女官,所以当初她曾想过……
如果最终没能找到回老家的办法,那她也可以去县衙找份事做。
可惜后来却得知,自天后薨逝、徽宗继位之后,安平府内就再没录用过女官。
朝廷虽未明令禁止,各地掌权的官员们却在此事上异常齐心。
没想到如今来到长安,竟又叫崔英看到一丝希望。
若裴君慎身边就有女官,那将来她是不是……
崔英转身,杏眸直勾勾地望向门口。
老裴卸下门闩,开门。
一身着玄衣高束黑发的女子赫然映入众人眼帘,英气,漂亮,身型纤瘦却又很有力量。
崔英眸底倏地闪过希冀之光。
这时玄衣女子也用余光飞快掠了眼崔英,继而垂首抱拳望向裴君慎:“大人,人找到了。”
裴君慎闻言眸底却微不可察地闪过丝不悦,但因顾及崔英在场并未发作,只冷声问:“人在何处?平安否?”
裴沅抬眸,握紧腰间佩剑:“在清康坊东南方向、废弃徐记米铺的后院柴房,三人皆被绑,目前尚无性命之虞。”
听到此处,崔英不由看向裴君慎问:“你们可是在说我家府上的人?”
崔勇入清康坊找荀女医时带了两个帮手,他们一行正好是三人。
裴君慎颔首回崔英:“正是。”
回完又接着问裴沅:“可还探听到其他?”
裴沅见状眼眸微垂,握着佩剑的手又紧了紧:“为首之人顾忌他们是崔氏仆从才未动手,但已派人去郑家传信,以那人脚程最迟会在日落前返回清康坊,届时崔府仆从——或被放,或被杀。”
不知为何,在裴沅话音落地之时,崔英感觉她似乎特地意味不明地打量了自己一眼。
崔英疑惑望去,却又见她冰冷冷地目视前方,正心无旁骛的等待裴君慎下一步指令。
她凝了凝眉,无暇多想,微一沉思便道:“还请裴少卿再帮六娘一次,带我去刑部。”
刑部?裴君慎一听便明白崔英所想:“六姑娘可是要去见崔公?”
“嗯,是。”崔英点点头,正欲解释缘由之际却忽听一声质疑——
“崔六姑娘未免太过天真,崔尚书公务繁忙,岂会在乎奴仆生死?”
“裴沅!”崔英闻言尚未有何反应,便听裴君慎一声怒喝,周身气势陡然凌厉,吓得草屋中人个个都低下了头,生怕被怒火殃及。
裴沅也低下了头,面色微红,未施粉黛的唇却死死咬着,似是因被训斥而感到羞愤。
“……”崔英余光环顾周围,缓缓挪脚将半边身子凑到裴君慎肩膀后面,然后悄悄抬手扯了扯他绯红色的袖袍试图缓解“这快要冻死人”的氛围。
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劝解,但又觉得这会儿说什么都不太对。
崔嵩明毕竟是她亲大伯父,裴沅方才所言又明显带有敌意,所以她即便觉得裴君慎动怒有些小题大做也不好多说什么。
更何况她在这封建社会活了两年,如今已深刻理解什么叫做“一言不慎小命不保”。
裴君慎面上看似呵斥,实则却是为了保住裴沅。
思及此,崔英无声将扯动裴君慎袖袍的手收回氅衣之下,抬眸道:“裴大人,如今以我之力已无法救人,便是大伯公务再繁忙,我也总要试一试。”
不试,如何就知道崔嵩明不会救人呢?
崔英虽一直认为崔嵩明不好对付,但从未觉得他不顾人命。
可她话音将落,草屋里的人却齐刷刷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向裴君慎欲言又止。
“不行!你不能去——”
倒是裴沅,哪怕刚刚被裴君慎斥责过却还是想也不想便发声道:“若你贸然去刑部,不慎泄露了大人……”
只是话未说完,她便叫裴君慎冷寒如霜的眼神骇得止了话音。
可崔英已经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秀眉不由蹙了蹙,这裴沅姑娘对她有很深的敌意。
方才她直言崔嵩明不会管奴仆死活,崔英尚可理解为那是对士族门阀固有的偏见,可现在竟连人都不让她去找……
怎么?难道还担心刑部尚书会破坏大理寺少卿办案不成?
那未免也太小瞧崔嵩明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是崔英那个便宜父亲崔霖都明白的道理,崔嵩明又怎会不知?
他与裴君慎同朝为官,皆为皇帝做事,除非得了失心疯,不然就是将崔嵩明的智商再削一半——他也不会想不开故意破坏裴君慎办案。
好在这时,裴君慎及时出声打了圆场:“六姑娘言之有理,相信以崔公之才定可解此困局。不过若想让崔公出手救人,恐怕六姑娘先去见崔公的夫人才是上策。”
“去见伯娘?”崔英闻言却未通其中关窍:“裴大人何出此言?”
“六姑娘刚入长安,许是不知崔公在外有一美名……”
说到此处,裴君慎话音微顿,一时倒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像崔英点明此中因由。
美名?崔英黑眸疑惑地眨了眨:“我来长安之后极少出门,对大伯在外头的事知之甚少,还请裴大人直言。”
裴君慎闻言长睫微垂,其实那二字往常并不会如此难宣之于口,只是面对崔英,他总要多顾忌一些。
但事已至此……裴君慎薄唇微抿,终还是不太自在地说出同僚们时常揶揄崔公的那两个字——“惧内。”
作者有话要说: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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