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晃眼,窗外枫叶哗哗作响。
崔英满腹疑云,还想再多问两句时簪秋却忽地起身抹了抹眼角泪痕,哽咽着说:“姑娘,夫人昨日守你到半夜,如今正在楼下厢房小憩,奴这便去唤夫人来。”
“呃,小秋其实……”
“其实可以让伯娘多休息会儿。”
望着风风火火跑出去的小姑娘,崔英默默对着空气说完后半句话。
不一会儿,她就听见簪秋言语激动地向屋外之人喊道——“大夫!女医!姑娘醒了!”
喊完又“噔噔噔”地下了楼,脚步声渐行渐远。
隐隐约约听到这儿,再往后的动静崔英便听不真切了。
不止是因簪秋走远,也因先前在房外争吵的一男一女此刻已一前一后的走进她的卧房。
不过男大夫并未入内间,仅走到屏风边上就止了步。
女医则越过屏风脚步匆匆地来到床边为崔英诊脉,面色瞧着有些不虞,想是还在为方才的争吵生气。
“荀女医。”崔英见过她,先前她受刀伤时便是这位女医为她医治。
荀女医却未搭理崔英,只冷着脸一边搭脉一边观其颜色,不肖须臾便道:“六姑娘已退了热,我再为姑娘开副方子,早中晚各服一剂,连服三日便可。”
崔英颔首:“好,多谢女医。”
不料她话音刚落,屏风外的男大夫却忽然扬声道:“六姑娘不可,还请六姑娘放下床幔,允在下入屏风内诊脉。”
荀医女闻言却蓦地冷笑:“哼!昨日若不是你贸然施针六姑娘怎会昏睡一天一夜?如今竟还敢舔着脸要为六姑娘诊脉?”
男大夫忍怒:“你——荀芜荑!你莫要欺人太甚!昨日六姑娘高热不退,我只是想快写让六姑娘退热——”
与此同时,王氏正迈着快步上楼,她本欲急着见崔英,不想远远就听到了楼上二位医者的争吵……
王氏眉心微蹙,心中难免生出些不满:英儿刚醒就大声喧哗,荀老便是这般教他们为医之道的么?
这般想着,王氏不禁放慢脚步,在卧房外略整衣冠后才款步迈入屋内:“这般喧哗是出了何事?”
“我一上楼便听见二位医者又吵了起来,可是英儿的病有何难处?”
崔英原本躲在被窝中吃瓜吃得正欢,闻声瞬间敛了神色,轻咳一声道:“伯娘……无事无事,只是二位医者对我的病情有些不同看法。”
“是,夫人,正如六姑娘所言,草民只是想为六姑娘再探探脉,也好、也好弥补草民昨日的失误。”
见到王氏,男大夫的语气忽然恭谨起来。
这时崔英终于从男大夫的声音听出了他的身份。
是罗大夫,那日在竹心亭中见到过的罗大夫。
崔英不禁狐疑,崔府府中养着位医术不错的府医。平日里府中若有人患病皆是请那位府医来看,而若患病的是府中女眷,福伯便会命人去外头请荀女医来与府医共同诊治。
可这回……
为何还多请了罗大夫?
“伯娘——”
崔英扬声又唤了王氏一声,待看见王氏穿过屏风,小嘴一撇便故作哭腔道:“伯娘,侄女到底患了什么病,府中竟还请了罗大夫来?”
王氏哪受得住心肝侄女这般哭?顿时飞快踱步来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安慰:“英儿不怕,只是染了风寒,罗大夫昨日……是好意才会过府来为你看诊。”
昨日福伯派小厮去荀门药堂请的人的确是荀女医。
只是那时荀女医刚好外出看诊,罗大夫见来请脉的小厮是崔府之人便多问了几句,得知生病的人是崔英,他二话不说就背起药箱随小厮来了崔府。
他来到崔府时,府医已为崔英开好了药方。
罗大夫与府医见过礼,又借方一阅,看过其方后才在谢嬷嬷的陪同下越过屏风为崔英诊脉。
过后他道府医开的方子没有问题,只是无法祛除崔英高热之症,又道荀老教授过他一套针灸之法可为崔英祛除热毒,再辅以府医之方定可药到病除。
彼时刚至卯正,王氏尚未醒来。
谢嬷嬷知其乃是昨日嵩明大人带六娘去拜访之人的徒弟,又担忧六娘因高热不退烧坏了脑子,便冒险做主让罗大夫为崔英施了针。
谁知崔英在罗大夫在施针后虽退了高热,人却迟迟不醒。
起初谢嬷嬷只当她是因病嗜睡,直到晌午时分她久唤“六娘”却唤不醒人,这才察觉不对,急忙去霞光院寻了王氏。
那会儿王氏刚起不久,将将用了些点心果腹,本打算等用过午膳后再去淮柳阁看崔英,没想到竟先等来了“崔英出事”的消息。
为此,王氏昨天夜里还和崔嵩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他赶去了书房睡。
当然王氏这会儿还是给崔嵩明留了些面子,并未将他被赶去书房的事告诉崔英。
说到“罗大夫施针失误”后便径直跳到了昨日下午她让人再去一趟荀门药堂“将荀女医请来”的事。
“原来如此……”
崔英听到这儿,心中多少有了些计较。
她默了默,凑到王氏身边耳语:“伯娘,此事既因侄女而起便交给侄女来解决如何?”
其实崔英听得出,方才王氏进屋时的言语虽还算克制有礼,但蕴藏其中的怒气却并不少。
王氏闻言诧异看了她一眼,沉默须臾,而后才无奈地点了点头。
崔英顿时笑了笑,小声:“谢谢伯娘。”
话落,她掀开衾被下床,正正经经地弯腰朝荀女医行了揖礼:“自六娘入长安,女医已救我两次,其中恩德,崔英铭记于心,在此谢过荀女医。”
荀芜荑明显没料到崔英会有这番举动,愣了好一会儿才略显别扭地拱了拱手:“六姑娘言重,医者行医救人乃、乃分内之事。”
崔英轻笑,又侧身对着屏风外的罗大夫拱手作揖:“罗大夫昨日救我于危难,这份恩情六娘亦铭记于心。”
“只是我先前受伤便是荀女医为我医治,她最熟悉我的身体状况和这些时日的用药,是以请罗大夫海涵,崔英还是想让荀女医继续为我诊治。不过……”
“若待我痊愈之后罗大夫还愿为六娘医治失忆之症,届时六娘恐怕要时常叨扰罗大夫,罗大夫不要嫌烦才好。”
“不不不,六姑娘言重,只要六姑娘还愿信任在下,在下必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六姑娘的失忆之症。况且方才、方才是在下一时心急,多有失礼,是在下要请六姑娘见谅才是。”
屏风外,罗子甫亦拱手作揖十分恭谨地回了礼。
且他话落之后竟又侧身,极为罕见地向荀芜荑作揖道歉:“师妹,方才是师兄无状,还请师妹莫与师兄计较……”
说着微顿,又咬牙赠礼:“师妹不是一直想要师兄那块用奇楠做的香吗?待回了药堂,师妹去我房中拿便是。”
荀芜荑闻言眼中诧异之色更甚,她万万没想到今日竟有这等意外之喜,满腔郁气顿时消散大半。
只是女子行医不易,她早已习惯了用强硬来保护自己,闻言也只哼声道:“希望师兄说话算话。”
这场争吵到这儿便算是落下帷幕。
荀女医开好方子后和罗大夫一同回了荀门药堂。
而他们一离开淮柳阁,王氏便嗔了眼崔英:“怎么?英儿方才急着为他们解围,是觉得伯娘一定会为难他们?”
“这个嘛……”崔英摸摸鼻子,悻悻然笑了笑:“不瞒伯娘,是——也不是。”
王氏挑眉:“什么叫是也不是?你这丫头怎的还跟伯娘打起了哑谜?”
“侄女并非觉得伯娘一定会为难他们……”
崔英一边解释一边心虚,不由抱着王氏衣袖晃了晃,小声撒娇:“只是方才伯娘一进门,我便觉出伯娘您生气了……”
其实她这么做有很多原因:譬如她的亲生老父亲就是医生所以她总会对医生大夫多一份同理心;
又譬如在这个时代,这个在历史长河中女性地位已经算是相当高的时代,人们却依然对女医心存偏见。
更譬如,她因竹心亭熏香一事而对荀老和罗子甫不信任。
只是这些,崔英都无法告诉王氏。
好在王氏也没有再往深处追问,她一听崔英这番解释心底就忍不住难过起来。
孩子这些年在安平究竟受了多少苦?
如今都都没了过往记忆竟还改不了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性子……
“英儿,伯娘没有怪你的意思。”
王氏轻吸口气,当即决定今后要娇养“女儿”:“伯娘是要夸你方才将事情处置的很好!徒债师偿,如此一来,若那罗大夫治不好你的病,荀老可再没理由推辞,你说是也不是?”
“……”
谢谢,但大可不必。
崔英抿唇苦笑,急忙捂住肚子转移话题:“伯娘,我忽然肚子好饿……”
崔英按照荀女医的方子吃了三天后身子果然大好,只是偶尔还有些咳。
依她的意思便不用再吃药,好好休息两天就行。
可王氏不允,治病当然要治好,哪有好一半就不治的道理?
因此她一早便遣小厮去了荀门药堂请诊,然而小厮无功而返,道荀女医今日一早便去了难民坊走医,恐要天黑以后才会回药堂。
崔英闻言大松口气。
她不是讳疾忌医,也不是吃口苦药就哭唧唧的小孩子。
只是那药实在太苦,自然能少吃便少吃嘛。
不料下一秒却听王氏大手一挥道:“那便去难民坊里寻她,正好,让崔福去粮仓里取些粮食来,咱们府中也有月余未曾施粥了。”
“……啊?”
崔英顿时目瞪口呆。
老天爷啊,伯娘如此行事,她若坚持不找荀女医看诊,那岂不是良心不安的半夜都睡不着?
作者有话要说:崔小英:当时我的道德压力一下就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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