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离开霞光院时尚不到卯时,天边刚刚泛起一片浅淡的青灰。
谢嬷嬷打着灯笼走在她身侧,刚一进淮柳阁便关切道:“六娘,嵩明大人都与你说了什么,可有为难你不曾?”
崔英轻轻摇头:“嬷嬷莫忧,大伯只是与我说了几句家常闲话。”
闲话家常?谢嬷嬷狐疑,六娘方才一出霞光院院门便面露愁容,瞧着可不像只跟嵩明大人话几句家常的模样。
只是谢嬷嬷身为下人不能也不该多问,只好低下头道:“不曾为难就好,但若六娘受了委屈可不要瞒着老奴,届时老奴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为六娘讨一个公道。”
谢嬷嬷是当年李氏从家中带出来的老人,原本只是位普通厨娘,并不在李氏跟前伺候。
能成为崔英的乳娘还是因为她的大女儿簪春恰好比崔英大半岁,而李氏生产后又身子虚弱无法亲自喂养,这才从找了彼时奶水充足的谢嬷嬷来做乳娘。
李氏去的早,王氏亦在崔英幼年时便离开了安平,再加上继母打压、父亲放任,所以十四岁之前的崔英的确是和谢嬷嬷一家相依为命,与他们的关系极为亲近。
但这种亲近在崔英十四岁那年忽然就变了。
或许是因崔英入长安后经历了什么,也或许是因继母和那几位姨娘常年如一的挑拨,总之从那年开始,崔英虽仍待谢嬷嬷一家极为有礼,言谈举止间却多了一层疏离。
此后两年,崔英亦变得愈发羸弱、敏感、寡言,她似乎习惯了将心事埋在心底,与谢嬷嬷一家的关系也变得越发生疏。
直到两年前她穿到这里,“她们”之间的关系才有所改善。
那时崔英初来乍到,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熟悉,为了不露馅,也为了尽快熟悉生存环境,她只能向身边的人打探消息,而彼时才十三岁的“崔英”的贴身侍女簪秋恰是最佳选择。
“嬷嬷……”
崔英知道谢嬷嬷是真心对“她”好,这两年相处下来也摸明白了她的性子,一听她那番话便明白她又想多了,只得解释道:“大伯今日唤我过去真的只是关心我,他在长安城认识一位名医,今日下朝后若得空便带我去其家中拜访,求其为我治病。”
“治病?那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谢嬷嬷眼中顿时有了神采,同时又有些不解:“不对啊,既是好事,六娘为何却瞧着好似不开心?”
崔英:“……”
顿时沉默,无语凝噎。
还能因为什么?当然因为她压根就没病啊!
这两年在安平,那些名医们各种行针喂药把她好好的身体都折腾虚了,后来还是她想到咳血这招才让崔霖同意停了她的药,如今足足修养大半年才勉强恢复健康体魄,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辙!
思及此,崔英不由沉沉叹气,仰头望天:“嬷嬷,过去的事一定要想起来吗?若这次……我仍想不起过往该如何是好?”
原来六娘是为此烦忧,谢嬷嬷一听便笑了笑,慈声安慰道:“无妨的无妨的,只要六娘今后日子过得好,从前的事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罢,嵩明大人和夫人若真心爱护六娘,想必不会因此而责怪六娘的……”
伴随着谢嬷嬷的开解,二人一道登上淮柳阁二楼,崔英的卧房就在小书房对面,只不过卧房的面积足有小书房三倍大,空间更加宽敞,视野更加明亮,窗外风景也更加宜人。
她昨晚一夜未睡这会儿委实有些撑不住,及至房门边,崔英终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对谢嬷嬷道:“我回房小睡一会儿,若大伯娘过来寻我,还要劳烦嬷嬷将我叫醒。”
谢嬷嬷应是,将崔英送回房中就寝后转头便去了小书房将女儿簪秋喊醒,紧接着就耳提命面的教训了一顿,叫她日后绝不能在六娘就寝之前睡觉,也不能在六娘面前打瞌睡。
“……”簪秋委屈。
自打入长安六娘不知怎的就成了夜猫子,日日熬到鸡鸣才睡,且六娘觉少,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便起,她日日在六娘身边伺候怎么撑得住嘛。
可是这些话簪秋不能对娘亲说,她两年前就答应过六娘的,绝不会把她半夜偷偷爬起床做得那些事告诉娘亲。
末了,簪秋只能把所有委屈都咽进肚子,可怜巴巴地垂着脑袋应声:“知道了娘亲,日后我定不会再打瞌睡……”
辰末时分,不出崔英所料,王氏果然来了淮柳阁探望她。
彼时谢嬷嬷正带着簪秋清扫楼阁下的小院,见着来人,她急忙放下手中扫把行礼,接着便唤簪秋去楼上叫醒六娘。
不料簪秋刚刚转身便被王氏叫了回来——
“不必,让英儿多睡会儿,我看她一眼就走。”
王氏四十出头的年纪,十几年来跟着崔霁南来北往四处奔波,脸上难免会落下些岁月的痕迹,但其眉眼间仍极有神采,举止端庄大气、言谈爽朗慈善,足可见这些年来她日子过得极好。
所以这几日崔英偶尔会想,倘若当初王氏带着两岁的“小崔英”一起离开安平,如今的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那她也就不会倒霉催的来到这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长安……
怕扰了崔英清梦,王氏进了淮柳阁后便命丫鬟婆子们都在楼下等着,自个儿轻手轻脚地去了二楼卧房。
崔英此刻正睡得香甜,整个人板板正正地躺在被窝里,眉心平整,呼吸绵长,一眼瞧过去便觉得这姑娘日子应当过得不错,没什么心事。
无忧无路的,倒是与幼时极像。
可王氏还记得四年前崔英的模样,小小一个人,纤弱,敏感,谨小慎微,说话也怯生生的,眉心总是紧蹙,心底似乎藏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愁。
唉,如今这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王氏心下轻叹,缓缓抬手摸了摸崔英脸颊。
崔英却被王氏触及的一瞬间霍地睁开双眼,眸中顿时充满厉光——
这是她进入警校之后的习惯,也是当初师父教给她的第一课:在陌生环境里要随时保持戒备。
好在她及时看清了王氏的脸,于是那只马上要抓住王氏手腕的右手急匆匆拐了个弯,最终落在了胸前。
“伯娘?”崔英刚醒,嗓子还有些发哑,“我好似睡过头了……”
说着她那只落在胸前的手又慢慢摸上眼睑揉了揉,让自己露出一副睡迷糊的样子。
王氏却没放过她方才一闪而过的戒备眼神,有些担忧的理了理她额间碎发:“英儿方才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噩梦?这真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崔英眼睫轻闪,垂眸:“我、我记不清了,就觉得好像……好像有人要伤我?”
“伤你?什么人伤你?”王氏面上顿时露出急色:“英儿你好好想想,可能想起伤你之人有何特征?他手中可有武器?是男是女?是高还是矮?”
王氏看着崔嵩明断了近二十年的案子,此时一急便将他常说的那套说辞一股脑儿的全问了出来,搞得崔英都有些措手不及。
想当初她可是跟着同僚们一块审人的,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被审问者,感觉还真有点奇妙。
而且,她还要扮演当初最不喜欢的那类被审问者——装疯卖傻,一问三不知。
“我……伯娘,我记不清了……梦里一切都很模糊……”
崔英摇着头,又把眉头拧成结卖惨,只差没把“我很痛苦”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王氏见状果然心生怜悯,忙安抚道:“好了好了,那便不想了,是伯娘不好,伯娘不该多嘴说这些,都怪你大伯,他平日里总在我跟前瞎念叨,害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噗。崔英抿紧双唇强忍笑意,伯娘这番话还真是像极了她在家时老妈甩锅给老爸的那套说辞。
总之天错地错,最大的错必定是老爸犯的。
这天上午,崔英仗着王氏心疼“她”,轻而易举的便糊弄了过去。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此举却是又给自己埋下了一颗雷。
在这场“噩梦”谈话之前,王氏其实并不太赞同崔霁带崔英去找荀老看病。
她觉得忘记过往也没什么不好,英儿从前活得郁郁寡欢,如今既忘了那些糟心事,又何苦再想起?
但在这场“噩梦”之后,王氏却觉得崔霁所言极有道理。
英儿两年前乃是遭贼人行刺才不慎坠湖,若不是她身边的小丫鬟及时发现唤来人救她,那现在……她恐怕已见不到英儿。
当年伤害英儿的人却仍逍遥法外!凶手不除,英儿如何能过上安稳日子?
是以王氏自淮柳阁离开以后,便叫人寻了福伯过来帮她向崔霁传话。
崔霁今日下朝后本是要前往刑部去看前些日子少女失踪案的卷宗,先前在朝堂上圣上特意点了此案,言此案影响恶劣,令长安百姓人心惶惶,命刑部和大理寺通力合作,务必在半月内查明真相,缉拿真凶。
但在听到福伯传话说“夫人午后想与大人一同去拜访荀老”之后,崔霁便果断改了主意,决定先行回家,同时又命手下人整理好卷宗送去霞光院。
午后,崔英刚用完午膳不久就在淮柳阁里迎来了一脸严肃的大伯和笑意盈盈的伯娘。
“……”噫呜!崔英刚刚用过膳食的满足瞬间转化为一阵哭泣!
然她自知逃不过,索性也就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只眼角一抽就从善如流的跟着二老出门拜访名医去了。
荀老此人脾气有些古怪,不喜热闹,自太医署卸任后便在城外白萝村买了栋宅子,如今已在白萝村住了三年有余。
因着马车内有女眷,车夫不敢赶得太快,一路上摇摇晃晃竟走了近一个时辰才赶到荀老家门外。
可到了之后王氏和崔霁却并未让崔英下车,而是让她先在车上等着,说待他们先把荀老哄好了再来叫她。
崔英狐疑,这是什么怪老头?请他看病还得先哄一番么?
不过她心里巴不得这怪老头拒绝看诊,闻言立马就乖巧点头道:“好的伯娘大伯,侄女在这儿等着。”
不曾想这一等,竟又是小半时辰。
崔英起先还撩开车帘看一看小院大门跟栓在门外大槐树下的那匹骏马,小半刻后便觉困乏,索性倚着车壁打起了瞌睡。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道低沉清越的男声:“崔姑娘可在车内?若姑娘再无回应,请恕裴某冒犯——”
谁在喊她?是大伯派来叫她的人么?唉,怎么还是没逃过就医,这荀老不是脾气很怪么,为何一点坚持都没有……
崔英揉揉脑袋蹙着眉,一边腹诽一边弯腰起身推开车门……
不曾想她劲儿使出去了,手却没碰到着力点,下一秒便重心一空直直栽倒向前——卧槽等等!
崔英惊慌失措地瞪大双眼,这车外何时来了位陌生郎君?而且还长得这般绝美俊俏!!
噫呜!她不想在俊俏郎君面前社死啊!!!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三天内两分留评发新年红包噢~
感谢在2023-01-03 23:18:13~2023-01-25 14:0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樱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