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莲

无沉并未察觉到玉晚的小动作。

或者说他其实有察觉到,但没放在心上。

他以为她还在后怕尸体的事。

而只要无沉不表示出抗拒,玉晚就对这样的距离感到心满意足。

当然,如果能再更靠近一点点,她想她会更高兴。

兀自高兴片刻,总算克制住那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玉晚看向荀夫人。

就见荀夫人面上一阵剧烈波动,却全都忍住了。

她低下头,先为自己刚才的口不择言道歉,望照晚居士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接着道还请居士看在她儿子已经死了的份上,发发慈悲,她想知道她儿子到底怎么死的。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居士怎么生我的气都是应该的,”荀夫人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只可怜我儿还没弱冠,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寂归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然后问玉晚,她可愿出手相助。

玉晚这会儿已经不气了,点头应下。

无关乎荀夫人可怜与否,像荀家这种事,玉晚以前在中州见得多了,早就不会产生什么怜悯之情。她只也想知道荀少爷究竟因何而死。

毕竟他们是追着魔气才来的荀家,荀少爷身上的怪异之处明显和魔气有关。

“好,”寂归道,“那就让无沉为你传送灵力,助你施术,我替你们二人护法。”

无沉没有异议。

玉晚也又点点头。

得感谢师父境界太高。玉晚偷偷地想。

高到哪怕师父尽可能地将修为压至元婴期,也终归不是真正的元婴期应有的修为,以她现阶段的身体,别说是专门用来储存灵力的丹田,她连经脉都承受不住师父的灵力强度,所以只能由和她境界相近的无沉来,这样才能确保她不会出事。

转念又想,还要感谢荀家是凡人家族,否则她还真不乐意借用不相熟的修士的灵力。

便看着师父让荀夫人和荀蜚分别取一滴血给她,好方便她施术,接着又问荀夫人,得到准许后,从荀少爷的手指也取了一滴血。

留下这三滴血,寂归令众人退出水榭,荀少爷的尸体也一并带出。

灵识细细扫过水榭,确定除玉晚和无沉外,水榭里再无别的气息,寂归屈指轻弹,若有若无的灵光覆盖住整座水榭,以免外界打扰二人。

水榭里,玉晚坐在正中央的位置,无沉坐在她身后。

无沉调息片刻,问玉晚:“可准备好了?”

玉晚说好了。

无沉道:“若有不适,立刻告诉我。”

玉晚应好。

无沉便单手成掌,掌心隔空对上玉晚后心,向前轻推,开始传送灵力。

传送灵力的过程非常奇妙。

有点像以前刚开始修炼的时候,莽莽撞撞又迷迷糊糊地打开身体,承受天地灵气的浇灌,但又能很明显感到这股灵力不属于自己,自然而然地产生排斥。

所以尽管玉晚已经足够对外敞开,但来自他人的灵力还是让她不自觉绷紧了身体,极力抗拒陌生灵力的进入。

好在很快,她的意识就告知她的身体,这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不用提防,她身体便慢慢放松下来,不再抗拒,转为接纳,无沉灵力得以在最初的试探过后,成功进驻她命脉。

醇厚中正的灵力仿若暖春的流水,一点一滴从玉晚后心流向各处经脉,不仅没让她感到不适,反而还带来种格外奇异、又格外温和的触感。玉晚一时只觉轻飘飘,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水面上一样,看似随波逐流,却倍感安心。

突然玉晚想到什么,脸唰一下红了。

好在她是面朝着湖水,背对着无沉和众人,因而没谁察觉到她这点异状。

只她自己红着脸,认真感受灵力连绵不断地汇入丹田。

渐渐的,她气息沉稳下来。

似是感知到她的变化,无沉手掌再向前,虚虚贴住她后心,将更多的灵力输送给她。

下一瞬——

“哗!”

众人循声望去,明明此夜无风,然湖面无风自荡,荡开一圈圈涟漪。

涟漪逐渐扩大,大到有水浪溅起,高至数丈。荀夫人下意识要带儿子躲避,以免被水淋湿,孰料那水浪溅到半空便停住,形如一面巨大幕布,直教人望而生畏。

荀夫人福至心灵。

“是不是溯源要开始了?”

寂归说是。

他看向水榭,无沉仍在为玉晚输送灵力,玉晚也仍在接受灵力,乍看还未施术,但玉晚身前已有一道细细水线与那面水浪幕布相连接,可见水幕是她动用水法而成。再看她双手结溯源印诀,印诀里有东西在缓缓游动,正是荀夫人三人的那三滴血。

寂归收回目光,道:“开始了。”

音落,空中水幕骤然显出色彩,一幅画面呈现出来。

荀夫人仔细望去,就见那应当是家里刚开始闹鬼,也就是她被推倒的那个雨天清晨。

溯源术竟连好几天前的都能溯源出来?

殊不知若非用了她三人的指尖血,又无沉在源源不断地传送灵力,玉晚至多只能溯源出两天以内的场景。

像现在这样,纯粹是无沉的灵力太过精纯,玉晚一时没能把握好度,便只好从最初的时候开始。

玉晚分神地想,这大概是她溯源术施展得最好的一回吧。

因溯源术并非多么高深的术法,一旦开始,只要施术者不中断印诀,溯源就不会结束,玉晚便喊了无沉一声,跟他说灵力够用了,他也可以看前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然无沉并未停手。

他道:“我用灵识看就好。”

玉晚说:“外面有师父的屏障挡着,灵识没眼睛看得清楚。”

无沉说:“无妨。”

玉晚说:“那好吧。”

嘴上这么说,实则心里想她用眼睛看,这样她可以给他讲他看不清的地方。

玉晚便睁开眼,看向空中水幕。

此时水幕已溯源到长廊空无一人,荀夫人却无故摔倒的一幕。

水幕下,荀夫人激动地道:“上人你看,我就说是闹鬼!”

接下来溯源的画面,基本和荀夫人说的差不多。

唯一不太一样的,是荀少爷跟荀夫人说看到荀蜚偷偷进佛堂那段,其实是荀少爷进的佛堂、吃的供品、推的香炉,完了还抓着只靴子往香灰上摁鞋印,至于他口中的荀蜚,则从始至终就没出现过。

荀蜚面无表情。

荀夫人搂紧怀里的儿子,一声不吭。

溯源继续,便到了荀夫人听信儿子言论,将荀蜚骂到家门口,玉晚这时第一次露面,得以证实玉晚在此之前确实未曾来过荀家。

看到这,荀夫人刚要再给玉晚道声歉,就见水幕很快溯源出她儿子一见玉晚就盯着不放,又是抢扇子又是拎食盒的,那色眯眯的模样谁见了都得膈应。

饶是身为母亲的荀夫人也觉得没眼看。

她才低声下气地说句对不住,却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她儿子好几天前就死了,那这调戏照晚居士的就不是她儿子,她为什么要替个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家伙道歉?

她将这疑问一说,寂归答:“那的确不是令郎,但又的确是令郎。”

“上人此话何解?”

“令郎的确在被鬼魂附身前就已经亡故,但仍残留一丝意识,所以即使鬼魂在暗中操控,令郎身躯的一切举动也还是依照生前习惯来行事。”

荀夫人回忆了番她儿子的习惯。

然后发现上人说得对,倘若她儿子还活着,甭管照晚居士拿没拿扇子挡脸,只要叫她儿子发现照晚居士是个年轻姑娘,她儿子的表现必然比溯源出来的还要更让人没眼看。

尽管心里清楚自家儿子实打实就是个好色之徒,她因此不知给他擦过多少次屁股,但荀夫人还是坚持道:“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儿已经死了,才不要替鬼东西背锅。”

深知像荀夫人这种极度溺爱孩子之人,自有她自己的一套理论,旁人轻易无法动摇她的观念,寂归也不同她争辩,只说:“到荀蜚施主了。”

荀夫人紧张抬头。

这一看,荀蜚没说谎,他不仅是被一道声音引过来的,甚至他到水榭后还什么都没做,寂归三人就到了。

至此,溯源结束,水幕散落。

荀夫人却难以平静。

不是照晚,也不是荀蜚动的手……

她儿子到底怎么死的?

水榭外,荀夫人悲从中来,搂着儿子掉眼泪,不停地说自己没用,居然连儿子怎么死的都查不出来;水榭里,无沉听完玉晚对最后一幕画面的细致描述,正要让玉晚收心,就听玉晚说:“我想起来了,那面镜子上不是有血?那会不会就是鬼魂生前流出的血,否则那么多可以用来吓人的东西,何以偏偏选了镜子?”

然后问无沉,如果是的话,她能不能用那滴血来溯源鬼魂经历?

虽说那血已经干涸得颜色都变了,显见是很久之前流出来的,想要凭此施术恐怕难度不小……

“不用去找镜子,”玉晚还在想着,就听无沉道,“闭眼。”

“嗯?”

“收心。”

玉晚来不及追问,立即照做。

本以为无沉是要停止传送灵力,未料刚刚还是流水一样和缓的灵力,突然变得有如江河般雄浑浩荡,玉晚登时只觉丹田一热,有什么顺着灵力进来了。

内视一看,那赫然是朵小巧却精致、无瑕无垢的六瓣莲花。

玉晚一下就知道了。

这是无沉的心莲。

心经莲花之于无沉,就好比曾经的玉族灵诀之于她。

他居然将这个借给她……

“这是心莲。那鬼魂身怀魔气,只要它还在荀家,你以心莲施术,必能牵引住它体内魔气,”无沉声音在玉晚耳畔响起,他用了传音,避免被荀夫人和荀蜚听到,“届时直接就能溯源出它过往经历,也可以找到它藏身之地。”

这是一举两得的好方法。

然玉晚没有立即答应。

她问:“我用心莲,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无沉答:“不会。你尽管用便是。”

玉晚将信将疑。

她想拿传音符问师父,但此刻她正是与无沉气机相连的状态,不管她说什么,无沉都能听得到,她没法问,便只好依他所言,再施溯源术。

“哗!”

水浪再起,凝成新的水幕。

只是相比上次水幕,这次明显要多出股寒意来,阴冷非常,以致下方湖水都快冻结成冰。

荀夫人打了个寒战。

怀中尸体随着寒意的扩散愈发冰冷,荀夫人却不肯松手,就那么搂着,仰头看水幕。

没等她问寂归这次又是溯源什么,就见水幕轻轻一晃,晃出个雪夜。

即便因为时隔太久,这次溯源的画面有些不甚清晰,但也仍能看得出,那应当是寒冬腊月,荀少爷披着件皮毛大氅站在水榭里,正指使仆从将一个浑身青紫、双目紧闭的赤.裸少女扔进湖中。

“少爷,她好像还有点气,还没死,真要扔下去啊?家里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可不多,不留着多玩几天?”

“留什么留,少爷我多大能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现在没死,过会儿也就死了,”荀少爷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不耐烦地道,“让你扔你就扔,废什么话。”

“哎,是,少爷。”

听仆从的口吻,似乎有点惋惜,但还是合力将少女扔下去。

才扔完,脚步声响起,荀夫人快步走来。

荀少爷转身就溜。

但没能溜成,荀夫人一把揪住他耳朵,气急败坏地骂:“让你玩儿,天天就知道玩儿,又把人给玩死一个,这要是让外头发现了,我看你怎么办。”

荀少爷嘴里哎哟哎哟叫唤着疼,面上却笑嘻嘻的:“这不是有娘在嘛,娘本事大,娘给我兜着。”

荀夫人骂:“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生了你这么个祸害!”

荀少爷仍旧笑嘻嘻的。

浑然不知湖水深处,那本该死去的少女悄然无声地睁开了眼。

……

“夫人,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寂归闭目,并不看那少女,只捻珠缓缓道:“令郎害人性命,让她沉尸湖底,她心怀怨气,不愿入轮回,遂来复仇。”

也因此,一缕怨魂不散,遂成邪魔。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也算粗长【试图用手指比划

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