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敬醒了。
这次醒来，他自己也有一种大限将至的预感。
都说人越接近死亡，心胸越是宽广，越是能够释怀过去放不下的许多事情。
杨雪在他耳边哭哭啼啼，说了许多柔软话，萧文敬这次倒是都听进去了。
看到收敛了脾气，哭肿了眼睛的老婆，萧文敬终究又心软了。
他没有在想离婚的事，也没有再提离婚。
只是说了一些原谅她，不跟她计较的话。
这次对话，是这段时间以来，夫妻俩之间唯一一次有效的对话。
在他的服软下，杨雪也少了些剑拔弩张，多了些柔情似水。
杨雪终于也向他承认，她这段时间所有冲动行为都是因为吃醋。
她实在是太在意沈淑仪了，没有办法接受沈淑仪跟他有一点点纠缠。
她这辈子就是讨厌沈淑仪，从年轻时一直讨厌到现在，永远都不可能会喜欢！
连带着，也讨厌沈淑仪的女儿。
萧文敬当然也知道，她作天作地，不过是因为太爱自己。
可是爱情这种事，并不公平。
萧文敬这一生中，就没有一秒钟爱过她。
可是对沈淑仪，他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爱，还是执念。
他只知道……
不管是年轻时，还是现在，只要沈淑仪出现在他面前，向他开口，就算是要他的命，他都愿意给。
所以。
才会为了不被沈淑仪仇恨，而日复一日地背负着当年伤害丁晨曦的秘密。
萧文敬这些年来无数次在想……
他并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如果他误杀的人不是丁晨曦，是别人。
他绝不会把杀人的秘密在心里放一辈子。
他会去自首，会坐牢，会让人知道他做了这件错事，并且在想办法补救。
可是……
偏偏他误杀的人是丁晨曦，偏偏，他最不愿意沈淑仪对他失望。
一心想保住在她心目中，自己的形象。
所以，他就一直不敢说，一直瞒着……
久而久之，也就越来越失去勇气。
杨雪每次拿这个秘密来威胁他的时候，都能够将他威胁到，让他被吓退。
现在，曝光了也好。
曝光了，他就可以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无论什么下场，都是他应该要受的。
只是……
萧文敬还记着他答应沈淑仪的话。
于是，他跟杨雪说：“默言跟知语这两个孩子……他们不能在一起。你把默言叫到我面前来，我要跟他好好说一说……”
杨雪没有想到，他这病一遭，竟然会扭转观念，与自己站在同一战线。
她喜极而泣，连连答应。
这就准备要将萧默言找来，让萧文敬好好劝一劝。
但是。
在她有动作之前，正好赶到病房的文若茜出声阻止了。
文若茜表示，“叔叔，沈知语小姐现在正好在楼下，你要不要见见沈小姐？”
杨雪怕萧文敬见了沈知语之后会改变主意，立刻反对，“见她干嘛。都不打算让他们结婚了，见她多尴尬呀。还是等我们默言吧，咱们不要再见沈家那两女人了。”
文若茜的想法与杨雪不同。
她认为，能让这两人分手的决定权，其实在沈知语手上，并不在萧默言。
只有将沈知语劝退，才能彻底断绝他们的来往。
萧默言……他作为这段感情的掌控者，自负且自信，向来认为他能掌控一切。
把压力施加到他身上，他只会迎难而上，去一个个解决问题。
沈知语就不同了。
沈知语本身是穷苦家庭出身，感情中又是低位，她自卑且要自尊，没有信心去抓紧这段感情。
她的话，会更容易被劝退。
所以。
文若茜便将杨雪拉到一边，给杨雪使了个眼色，然后说：“萧叔叔，沈小姐是特意来看您的。在医院也等一天了，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我现在就去带她来见您。”
杨雪不认同文若茜的话，还想要说什么，却又被文若茜掐了一把。
萧文敬倒是没注意到她们的小动作。
只是在一阵缓慢的倾吐后，启唇答应，“好。我见见那孩子吧……”
……
于是。
就有了文若茜到沈知语面前，邀请她去见萧文敬的一幕。
沈知语没有一丝心理准备，也没有一点物质上的准备。
她下意识就说：“下次吧，我连个水果篮都没带……今天也不是来见叔叔的……”
“可能没有下次了。”
文若茜不给她退缩的机会，“萧叔叔两天之内做了两场大手术，医生已经给他下死亡通知了。你现在要是不见，不一定会有下次机会了。”
“……”
沈知语哪里驳的了她这句话？
即使没有一丝准备，也还是硬着头皮随她上了楼。
来到病房。
沈知语首先见到的人是杨雪。
毋庸置疑，那个女人，用嫉恨的眼神剜了她一眼。
沈知语尽力忽视，只将目光凝向病床上的萧文敬。
“雪姨，我们先出去吧。”
文若茜生怕杨雪的暴脾气会搞出事情来，便挽着杨雪的手将她带走了。
留下沈知语在病房。
沈知语有好几年没有见到萧文敬了。
留在脑海里他的印象，还是高中时期，那个微微发福，笑容慈祥，像是弥勒佛一样的叔叔。
时隔几年……
萧文敬身形更圆润了，可是脸上却更憔悴。
鬓发夹杂了好些白霜，眼角皱纹也添了许多，向她一笑时，已经是一脸褶子。
虽然，笑容慈祥如旧，可是憔悴的脸却只叫人心疼。
“叔叔……你还好吗？”
沈知语眼圈泛了红。
昔年回忆，一幕一幕在脑海晃过，让她想起居住在萧家的高中三年。
虽然，与叔叔的交流不多，却总是被叔叔的一言一行温暖。
叫她印象最深的，是萧默言18岁成年礼那天……
家里举办了一场晚宴，来了许多商界名流，以及与萧默言同龄的贵公子、富千金。
他们西装革履，她们礼服精致，萧默言也是一袭正装，风度翩翩，如人中之龙。
唯有沈知语，因为被杨雪警告，不许出席宴会。
所以，那天晚上她假说有其他约会，无法参加。
萧默言为此有生她的气，在生日会前一周，都与她冷战。
两人就算面对面相遇，他也视而不见，一个字都不说。
但其实，当天晚上，她没有约人，也无处可去，只在学校图书馆补习。
萧叔叔特意开车到图书馆，给她带来礼服，接她去参加晚宴。
不管她怎么拒绝，他都好言相劝，说：‘默言的18岁成年生日，这么重要的场合，你真的不去吗？你跟默言不是好朋友吗？’
还说：‘你不在现场，默言那张脸难看的很，就像冰块一样。’
盛情难却，最后她还是去了。
萧叔叔不仅将她带到宴会现场，还领她到萧默言面前。
与萧默言解释：‘她就一个人在图书馆学习，孤零零的。也不知道是谁给她的学习压力，让她这么勤奋……’
就这么一句解释……
让萧默言知道，她其实没有跟任何人有约。
也让她免了与萧默言解释自己。
两人之间的矛盾，随风而散。
萧默言那张如冰山一样的脸，也被一抹微笑破除。
那天晚上。
她打心底里的感谢萧叔叔。
后来。
也是在那场宴会上，她有问萧叔叔：‘您怎么会知道我在图书馆？’
萧叔叔只说：‘你的朋友说，你爱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我随便找一下，马上就找到了。’
她又问：‘可是，您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参加宴会呢？’
萧叔叔又说：‘因为，叔叔猜到，你心里是想参加的。叔叔我啊，没猜错吧？’
那一刻，沈知语破涕而笑，流下感动的眼泪。
这件事……
足叫她谨记一辈子。
那天晚上，她有幸跟萧默言跳了一支交际舞。
萧默言让她的心，跳跃的如同小鹿乱撞，那颗名为初恋的种子已经长成苍天大树。
在她的心田里，根深蒂固。
萧叔叔的善意，圆了她一场梦。
握住萧默言的手，她就像灰姑娘成为公主一样，短暂的拥有了王子。
短暂的以为……他们俩是般配的。
思绪归拢。
沈知语看着萧文敬的眼睛，已经泛起了泪光。
萧文敬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祥，“孩子，好久不见了。”
“是啊，叔叔……好久不见……”
沈知语看向被窝上那只黢黑的手，有种想要去握的冲动。
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倒是萧文敬抬了抬手，那只大掌慢慢的伸到了她面前。
沈知语这才伸手去握住，“叔叔……”
“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跟你妈一样，年纪越长越美丽……难怪，我儿子那么喜欢你……”
萧文敬紧了紧她微凉的小手。
“孩子，有件事很抱歉……但是，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他嘴上戴着呼吸罩，随着重重叹气，罩子上蒙了一层白雾，“你能不能……跟默言分手？”
沈知语微微一怔。
眼里流露出不敢相信。
在这之前，她以为，只有萧默言的母亲不喜欢她，不能接受她。
萧默言在电话里与她说了好几次，他父亲很喜欢她，想要带她见父亲。
所以……
她也一直以为，就算是杨雪讨厌她，萧叔叔也不会讨厌她。
萧叔叔那么慈祥和善的一个人，不会像杨雪那样势力眼。
当然……
听到萧叔叔否定了她跟萧默言的恋情，她也不会认为萧叔叔是一个势力眼的人。
只是不敢相信，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我对你说的话实在是残忍……可是，你跟默言真的不能在一起。”
萧文敬对她说这样的话，其实是违心的。
要不是淑仪无法接受两个孩子相爱，他是很希望两个孩子能走到一起。
想到自己这一辈子跟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婚姻中的每一次争吵，对他来说都是无尽折磨。
这样的痛苦，萧文敬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重蹈覆辙。
萧默言能够遇到一个与自己互相深爱的人，萧文敬是绝对支持的。
可是……
淑仪不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错误，确实是他们这些长辈的错。
但他已经没有办法去挽回了。
他只能是尊重淑仪。
起码在死前，满足淑仪对他提出的，唯一的要求。
“叔叔……是……是我做的不好吗？”
沈知语难免陷入自卑，怀疑自己，“萧默言跟我说的，都是你愿意接受我……可是……可你并不愿意。是因为他骗了我还是……我哪里做错了？”
“没有，不是的孩子。”
萧文敬连连否认。
握着她的手也越来越紧，“我跟你说这种话，不是因为我对你不满意，也不是你哪里做错。错的人是我……”
“叔叔……”
沈知语还想说些什么，萧文敬确实更紧的握住她的手，然后打断，“孩子你听我说……你的亲生父亲，是我杀的。”
“我杀了你的亲生父亲，我让你妈拥有了一段很糟糕的婚姻，让你的童年非常坎坷，让你妈坐了牢，患了癌……你们母女这一生的悲剧，其实是我造成的。”
事到如今。
萧文敬也不想隐瞒自己曾经犯下的罪。
既然秘密已经曝光，既然最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经知道了。
那么这件事情就算是宣告天下，他也无所畏惧。
告诉沈知语，当然也算不得什么。
“你不知道，你妈非常非常……爱你的亲生父亲。你的亲生父亲，也是一样深爱你妈……”
他用了好几个非常，也是有意强调，他们俩是一对互相深爱的璧人。
他们俩的这段感情里，如果没有萧文敬的话，就算有坎坷，也一定能够得到幸福。
沈知语……也不会成为酒鬼的女儿，在一个贫困又家暴的环境中长大。
如果，丁晨曦把沈淑仪接回京城，她们再怎么样，也是富太太跟富千金。而不是又穷又无能又家暴的男人的妻女……
所以……
萧文敬必须得认下这个错。
也必须，向她们母女道歉。
“是我拆散了他们，是我因为一时嫉妒，误杀了你父亲……是我让你跟你妈，有那么糟糕的前半生……”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真是对不起啊，孩子……”
萧文敬这声歉意是诚心的，因为他哭了。
看到一颗眼泪从他眼角划落，沈知语眼里盈着的泪水，也瞬间夺眶涌出……
可是信息量太大。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因为上一辈的事？
还是因为，萧叔叔哭了……